的东西呢。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
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
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唯
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不过这一派胡言纯是废话罢了。急要挣脱隐身衣的人,听了未必入耳;那些不知世
间也有隐身衣的人,知道了也还是不会开眼的。平心而论,隐身衣不管是仙家的或凡间
的,穿上都有不便——还不止小小的不便。
英国威尔斯(H.G.Wells)的科学幻想小说《隐形人》(InvisibleMan)里,写
一个人使用科学方法,得以隐形。可是隐形之后,大吃苦头,例如天冷了不能穿衣服,
穿了衣服只好躲在家里,出门只好光着身子,因为穿戴着衣服鞋帽手套而没有脸的人,
跑上街去,不是兴妖作怪吗?他得把必需外露的面部封闭得严严密密:上部用帽檐遮盖,
下部用围巾包裹,中部架上黑眼镜,鼻子和两颊包上纱布,贴满橡皮膏。要掩饰自己的
无形,还需这样煞费苦心!
当然,这是死心眼儿的科学制造,比不上仙家的隐身衣。仙家的隐身衣随时可脱,
而且能把凡人的衣服一并隐掉。不过,隐身衣下的血肉之躯,终究是凡胎俗骨,耐不得
严寒酷热,也经不起任何损伤。别说刀枪的袭击,或水烫火灼,就连砖头木块的磕碰,
或笨重的踩上一脚,都受不了。如果没有及时逃避的法术,就需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才
保得大事。
穿了凡间的隐身衣有同样不便。肉体包裹的心灵,也是经不起炎凉,受不得磕碰的。
要炼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功夫,谈何容易!如果没有这份功夫,偏偏有缘看到世态
人情的真相,就难保不气破了肺,刺伤了心,哪还有闲情逸致把它当好戏看呢,况且,
不是演来娱乐观众的戏,不看也罢。假如法国小说家勒萨日笔下的瘸腿魔鬼请我夜游,
揭起一个个屋顶让我观看屋里的情景,我一定辞谢不去。获得人间智慧必须身经目击吗?
身经目击必定获得智慧吗?人生几何!凭一己的经历,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阅尽人间,
安知不招人暗笑。因为凡间的隐身衣不比仙家法宝,到处都有,披着这种隐身衣的人多
得很呢,他们都是瞎了眼的吗?
但无论如何,隐身衣总比国王的新衣好。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
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
失群落伍的煌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
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
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
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
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
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
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
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
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
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
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
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
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一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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