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
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
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
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
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
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
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登三
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
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
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
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嗯”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
包东西。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
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上住我说:“我不
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
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
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
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
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
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
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
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
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一九八四年三月
林奶奶小我三岁,今年七十。十七年前,“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她忽到我家打
门,问我用不用人。我说:“不请人了,家务事自己都能干。”她叹气说:“您自己都
能,可我们吃什么饭呀?”她介绍自己是“给家家儿洗衣服的”。我就请她每星期来洗
一次衣服。据我后来知道,她的“家家儿”包括很多人家。当时大家对保姆有戒心。有
人只为保姆的一张大字报就给揪出来扫街的,林奶奶大咧咧的不理红卫兵的茬儿。她不
肯胡说东家的坏话,大嚷“那哪儿成!我不能瞎说呀!”许多人家不敢找保姆,就请林
奶奶去做零工。
我问林奶奶:“干吗帮那么多人家?集中两三家,活儿不轻省些吗?”她说做零工
“活着些”。这就是说:自由些,或主动些;干活儿瞧她高兴,不合意可以不干。比如
说吧,某太太特难伺候,林奶奶白卖力气不讨好,反招了一顿没趣,气得她当场左右开
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倒像旧式妇女不能打妯娌的孩子的屁股,就打自己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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