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不过林奶奶却是认真责怪自己。据说那位太太曾在林奶奶干活儿的时候,把钟拨
慢“十好几分钟”(林奶奶是论时计工资的),和这种太太打什么交道呢!林奶奶和另
一位太太也闹过别扭。她在那家院子里洗衣服。雨后满院积水。那家的孩子故意把污水
往林奶奶身上溅。孩子的妈正在院子里站着,林奶奶跑去告状,那位太太不耐烦,一扭
脖子说:“活该!”气得林奶奶蹲下身掬起污水就往那位太太身上泼。我听了忍不住笑
说:“活该了!”不过林奶奶既然干了那一行,委屈是家常便饭,她一般是吃在肚里就
罢了,并不随便告诉人。她有原则:不搬嘴弄舌。
她倒是不怕没主顾,因为她干活儿认真,衣服洗得干净;如果经手买什么东西,分
文也不肯沾人家的便宜。也许她称得上“清介”、“耿直”等美名,不过这种词儿一般
不用在渺小的人物身上。人家只说她“人靠得住,脾气可倔”。
她为了自卫,有时候像好斗的公鸡。一次我偶在胡同里碰见她端着一只空碗去打醋,
我们俩就说着话同走。忽有个小学生闯过,把她的碗撞落地下,砸了。林奶奶一把揪住
那孩子破口大骂。我说:“孩子不是故意,碗砸了我赔你两只。”我又叫孩子向她道歉。
她这才松了手,气呼呼地跟我回家。我说:“干吗生这么大气?”她说孩子们尽跟她捣
乱。
那个孩子虽不是故意,林奶奶的话却是真的。也许因为她穿得太破烂肮脏,像个叫
化婆子,我猜想她年轻的时候相貌身材都不错呢。老来倒眉塌眼,有一副可怜相,可是
笑起来还是和善可爱。她天天哈着腰坐在小矮凳上洗衣,一年来,一年去,背渐渐地弯
得不肯再直,不到六十已经驼背;身上虽瘦,肚皮却大。其实那是虚有其表。只要掀开
她的大襟,就知道衣下鼓鼓囊囊一大嘟噜是倒垂的裤腰。她系一条红裤带,六七寸高的
裤腰有几层,有的往左歪,有的往右歪,有的往下倒。一重重的衣服都有小襟,小襟上
都钉着口袋,一个、两个或三个:上一个,下一个,反面再一个,大小不等,颜色各别。
衣袋深处装着她的家当:布票,粮票,油票,一角二角或一元二元或五元十元的钱。她
分别放开,当然都有计较。我若给她些什么,得在她的袋口别上一二只大别针,或三只
小的,才保住东西不外掉。
我曾问起她家的情况。林奶奶叙事全按古希腊悲剧的“从半中间起”;用的代名词
很省,一个“他”字,同时代替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我越听越糊涂,事情越问越复杂,
只好“不求甚解”。比如她说:“我们穷人家嘛,没钱娶媳妇儿,他哥儿俩吧,就合那
一个嫂子。”我不知是同时还是先后合娶一个嫂子——好像是先后。我也不知“哥儿俩”
是她的谁,反正不是她的丈夫,因为她只嫁过一个丈夫,早死了,她是青年守寡的。她
伺候婆婆好多年,听她口气,对婆婆很有情谊。她有一子一女,都已成家。她把儿子栽
培到高中毕业。女儿呢,据说是“他嫂子的,四岁没了妈,吃我的奶。”死了的嫂子大
概是她的妯娌。她另外还有嫂子,不知是否“哥儿俩”合娶的,她曾托那嫂子给我做过
一双棉鞋。
林奶奶得意扬扬抱了那双棉鞋来送我,一再强调鞋是按着我脚寸特制的。我恍惚记
起她曾哄我让她量过脚寸。可是那双棉鞋显然是男鞋的尺码。我谢了她,领下礼物,等
她走了,就让给默存穿。想不到非但他穿不下,连阿圆都穿不下。我自己一试,恰恰一
脚,真是按着我脚寸特制的呢!那位嫂子了忽然聪明起来。我说:“哦,林奶奶,里面藏着宝吧?”
她有气,可也笑了,还带几分被人识破的不好意思。我说,“难怪你这件背心鼓鼓囊囊
的。把你的宝贝掏出来给我,背心你穿上,不好吗?”她大为高兴,立即要了一把剪子,
拆开背心,从皮板子上揭下一张张存款单。我把存单的帐号、款项、存期等一一登记,
封成一包,藏在她认为最妥善的地方。林奶奶切切叮嘱我别告诉人,她穿上背心,放心
满意而去。
可是日常和仇人做街坊,林奶奶总是放心不下。她不知怎么丢失了二十块钱,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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