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
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辞令巧妙,只使我们钦慕“作者”的艺
术,而拙劣的言词,却使我们喜爱了“作者”自己。
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
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
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么?”使人失笑,
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
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费力。逢到笨拙的馅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
示要好。老实的骂人,往往只为表示自己如何贤德,并无多少恶意。一个人行为高尚,
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人爱,少显
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
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词笨拙的人,
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大概说话究竟是凡人的艺术,而说话的人是上帝的创造。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钟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
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
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
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
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
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
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
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
听着钟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
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也许钟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常客是陈西禾同志。一次钟书为某
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满面尴尬,直向钟书递眼色;事后他犹有余悸,怪钟书“胡
闹”。可是傅雷并没有发火。他带几分不好意思,随着大家笑了;傅雷还是有幽默的。
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
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
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
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
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
在门槛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个孩子在登登一阵凌乱的脚
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抢先去责骂儿子;在儿子前,她
却是挡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温言告诫。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濒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
但过了一会儿,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
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喝,夹杂着梅馥
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
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
大家又坐了一会儿,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
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钟书正在国外访问,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
说话呀!”上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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