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81)

2025-10-10 评论

得换一条路线。

换一条路线道路较远,下车还得退回半站路,中间还得走过“大世界”一带闲人、

坏人丛集的地段。我走过这段路,经常碰到流氓盯梢,得急急往前走,才能脱身。有一

次一个流氓盯得很紧,嘴里还风言风语。我急了,干脆停步转身,迎着他当面站定。这

流氓大约是专心要找个对象,看了我的嘴脸,显然不是他的对象,就扬长走入人群中去。

我只怕流氓不见得个个都这么知趣,还是避开这条远路为妙。

我早央求我那位同事注意查车的日本兵换了没有。据她说,好像天天换人。我想,

日本兵既没有固定的岗位,我换了路线保不定还会碰到他。可是每天车来车往,他又怎

会记得我呢。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假如再相遇,我也不认识他了。我不妨仍走原路。我

回复原路线的头几天心上还惴惴不安,只恨乘客不够拥挤。总算不久我教课的小学由日

本人接管了,我也就辞职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

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

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

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

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

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

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

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

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

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

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

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

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

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

的创新理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

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上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

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

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

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

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

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

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

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谨”,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

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

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

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

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大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

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

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

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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