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84)

2025-10-10 评论

力”(土话,没力气)。我们暗笑他真是好个“英雄”。

他在我家十多年,从没听说他和家里人有什么来往。直到日军入侵,苏州沦陷的前

夕,他那个做官的儿子忽派人来接了他到任所去。当时我不在家。我一再问爸爸:“佩

荣真有个做官的儿子吗?”爸爸说,确是真的,那儿子是一个小县的县知事。

想到赵佩荣的做官儿子,常使我捉摸“强英雄”是否也是真的?“英雄”这名字是

谁给起的?大概浪漫故事总根据民间实事,而最平凡的人也会有不平凡的胸襟。

一九九○年六月
 

阿福也不知是十几岁,看来只像七八岁的小孩,因为从小挨饿,发育到此为止了。

他家穷,爹死了,娘养不活大群孩子,就把最小的给别人家做儿子。可是收养他的人又

死了;那家把他又给别家,后来收养他的人又死了。人人都说他是个苦命人。我家门房

赵佩荣是他同乡,就向我妈妈说:“太太行个好事吧,收留了他,给口饭吃,叫他打打

杂也好。”他就到我家来了。妈妈因他命苦,为他取名“阿福”,借吉祥字儿去防御厄

运。

不记得妈妈给了阿福什么好东西,他说要留给他娘。妈妈说这阿福是个好孩子,有

良心,得了好东西就想到娘;所以妈妈处处护着他。妈妈平时吃什么东西,总留些给阿

福吃,常说:“阿福,你放在嘴里吃了吧。”我们都笑妈妈:“不放在嘴里,叫他哪儿

吃呀!”其实妈妈的意思很明显,无非说:这不过是一点点,一口两口就没了。

阿福在我家可乐了。赵佩荣有一副小型的木匠家具(可能是他那个木匠儿子给置备

的):小斧子、小刨子、小锯子、小斜凿,一应俱全。阿福拣些硬木,锯呀,刨呀,做

成大大小小的匣子,有的还带着匣盖,盖上还嵌一块玻璃。他玩得很有意思。如叫他后

园去拔草,他就在后园捉蚱蜢,摘野花。阿福有个特殊的笑,不是嘻嘻哈哈,而是塌塌

实实的傻笑,笑声如“格以啊”的切音,那是“阿福笑”。一次有客人来了。阿福进来

通报完毕,就擅自去招待客人。我们偶在外面听见,他就像猪八戒见了妖精直呼“妖精”

那样,大声说:“客人,你请坐呀”(他的乡音是“能请坐(口虐)”),说得字字着实,

然后陪上一声“阿福笑”,得意而出。我们谁也没责怪他,不过那位客人一定很诧异。

妈妈要为阿福攒钱娶一房媳妇,还要教他学一门手艺。我们说阿福手巧,叫他学

“小木匠”吧。“小木匠”不是盖房子的木匠,而是做木器家具的。苏州的小木匠有极

精巧的工艺,阿福远不够格儿。他也永远没长大成人。他来我家几年后,只长大了一圈,

仍然是个发育不全的孩子。

从前在人家帮佣,工钱之外,还有别的收入,例如节赏、年赏、送礼的脚钱,端茶

送点心的赏钱等等。尖利的工往往抢干这类“巧宗儿”。我妈妈把这类的钱一律归公,

过节时按劳分配。阿福虽呆,总也分得一份,加上工资,很快就攒满百把块银元了。可

是阿福每逢他的财富将近百元,就要大病一场。从前的规矩,帮佣的人小病在东家休息,

大病或长病就回家。阿福大病回家,钱用完,病就好,又回我家来。妈妈诧怪说:“阿

福怎么这样命薄,连一百块钱都招不住。”

我家厨子结婚走了。妈妈就教阿福做厨子,让他上街买菜。他一下子攒了三百元。

他在市上活动,结交了三朋四友,准是他向人炫耀了自己的财富,就有人要招他去当

“小少爷”。妈妈叫他勿上当,他却执意要去做人家的“小少爷”。他怕妈妈拦阻,竟

半夜跑到女佣住的楼上,掀起小阿妹的帐子,要上她的床。这分明是有人教唆的。妈妈

没奈何,只好叫佩荣把阿福送到那家去做“小少爷”。

过了两三天,妈妈叫佩荣去看看。佩荣回来说,阿福穿了花缎袍子、黑缎马褂,戴

着个红结子瓜皮帽,在做“小少爷”呢。

随后赵佩荣被他的小儿子接走了。随后我家也逃难下乡。但逃难前夕,忽收到阿福

乡里人来信,信上是半通不通的文言,大意说:阿福的钱已全给骗光,身上的衣服也剥

掉了,赶在地里干重活,阿福就此“生有神经之病”。看来阿福已被赶回乡去。我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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