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出城了,竟不知阿福如何下落。
按童话故事的惯例,阿福那样混沌未凿的痴儿,往往特邀天佑。阿福不该落到如此
下场。也许他混沌初辟,便热衷于做“小少爷”,以致我妈妈的回护都无用了。
阿灵是个极愚蠢的村妇。阿福比了阿灵,可算“灵童”了。阿灵身躯榔槺,面目黧
黑,相貌远不如电视剧里的猪八戒那样“俊”。她一双昏昏的小眼睛,一张大嘴巴。她
数数只能数到二。她生了个儿子,自己睡熟,把儿子压死了。因此丈夫也打她,公婆也
打她,打得她无处容身。于是赵佩荣又来求妈妈:“做个好事收容了她吧。”阿灵君到
我家来了。那时正当盛暑,她穿一身又厚又粗的蓝布衣裤。她不会扫地,叫她拔草,她
就搬个小凳子坐在草丛里,两手胡乱抓把草揪揪。我们学妈妈为阿福取名的道理,就叫
她阿灵。
厨房里都是她的同乡。她们教她扫地抹桌,还教她做一份最低贱的工作:倒马桶,
她居然都学会了。苏州城里的小家小户,每晨等粪担来了就倒马桶。大户人家都有个大
缸储粪。粪是值钱的。阿灵倒马桶,粪钱就全归她,别人不能分润。有一天早上,我妈
妈偶到后园,只见后门大开,藏粪缸的屋门也大开,许多挑粪的抢也似的抢着挑。阿灵
俨然主人,站在一旁看着。她很得意地告诉妈妈:“他们肯出十二个铜板一担,我说不
行,我要一百个铜钱一担!”一百个铜钱只是十个铜板,怪不得那些担粪的忙不迭的担,
几乎把那口大缸都挑空了。妈妈无法向她讲明她吃了亏。反正她很得意,把钱都交给妈
妈为她收藏。
有一次,她听同伙传说,某家在物色一个姨娘,主要条件是要能生育。阿灵对我妈
妈说:“我去吧。我会生。我生过。”大家笑她,她也不知有何可笑。
一次她忽听到买奖券中奖的事,一本正经告诉妈妈她要买奖券。妈妈说:“好啊,
你有的是钱啊。”她说:“不,我要借太太的钱买。中了奖呢,是我买的;不中呢,就
是太太买的。”妈妈笑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呀?”
她说:“横在枕头边,看看,数数,摸摸。”她倒好像挖苦守财奴呢。
一两年后,她丈夫来接她回去。她已学到些本领,起码的家务事都能干了,脸色也
红润了,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呆木了。妈妈已为她添了几套衣服,还攒下许多钱。阿灵回
乡很风光,不再挨打。她简直像旧时代的“衣锦还乡”或近代的留学回国!
至于阿福阿灵两人的“后事如何”,我无从作“下回分解”了。
一九九○年六月
杨必是我的小妹妹,小我十一岁。她行八。我父亲像一般研究古音韵学的人,爱用
古字。杨必命名“必”,因为“必”是“八”的古音:家里就称阿必。她小时候,和我
年龄差距很大。她渐渐长大,就和我一般儿大。后来竟颠倒了长幼,阿必抢先做了古人。
她是一九六八年睡梦里去世的,至今已二十二年了。
杨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不久我家搬到苏州。她的童年全是在苏州度过的。
她性情平和,很安静。可是自从她能自己行走,成了妈妈所谓“两脚众生”(无锡
话“众生”指“牲口”),就看管不住了。她最爱猫,常一人偷偷爬上楼梯,到女佣住
的楼上去看小猫。我家养猫多,同时也养一对哈叭狗,所以猫儿下仔总在楼上。一次,
妈妈忽见阿必一脸狼狈相,鼻子上抹着一道黑。问她怎么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只说:
“我囫囵着跌下来的。”“囫囵着跌下来”,用语是幼稚的创造,意思却很明显,就是
整个人从楼上滚下来了。问她跌了多远,滚下多少级楼梯,她也说不清。她那时才两岁
多,还不大会说,也许当时惊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滚了多远。
她是个乖孩子,只两件事不乖:一是不肯洗脸,二是不肯睡觉。
每当佣人端上热腾腾的洗脸水,她便觉不妙,先还慢悠悠地轻声说:“逃——逃—
—逃——”等妈妈拧了一把热毛巾,她两脚急促地逃跑,一叠连声喊“逃逃逃逃逃!”
总被妈妈一把捉住,她哭着洗了脸。
我在家时专管阿必睡午觉。她表示要好,尽力做乖孩子。她乖乖地躺在摇篮里,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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