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地闭上眼,一动都不动,让我唱着催眠歌谣她睡。我把学校里学的催眠歌都唱遍了,
以为她已入睡,停止了摇和唱。她睁开眼,笑嘻嘻地“点戏”说:“再唱《喜旦娄》
(Sweetandlow,丁尼生诗中流行的《摇篮曲》)。”原来她一直在品评,选中了她
最喜爱的歌。我火了,沉下脸说:“快点困!”(无锡话:“快睡!”)阿必觉得我太
凶了,乖乖地又闭上了眼。我只好耐心再唱。她往往假装睡着,过好一会儿才睁眼。
有时大家戏问阿必,某人对她怎么凶。例如,“三姐姐怎么凶?”
“这是‘田’字啊!”(三姐教她识字。)
“绛姐怎么凶?”
“快点困!”
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们的声音语调。
“二伯伯(二姑母)怎么凶?”
“着得里一记!”(霹呀的打一下)
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也非常得神。二姑母很疼她,总怪我妈妈给孩子洗
脸不得其法,没头没脑地闷上一把热毛巾,孩子怎么不哭。至于阿必的不肯睡觉,二姑
母更有妙论。她说,这孩子前世准是睡梦里死的,所以今生不敢睡,只怕睡眠中又死去。
阿必去世,二姑母早殁了,不然她必定说:“不是吗?我早就说了。”
我记得妈妈端详着怀抱里的阿必,抑制着悲痛说:“活是个阿同(一九一七年去世
的二姐)!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来了。”
阿必在小学演《小小画家》的主角,妈妈和二姑母以家长身份去看孩子演剧。阿必
个时剪“童化”头,演戏化装,头发往后掠,面貌宛如二姐。妈妈抬头一见,泪如雨下。
二姑母回家笑我妈妈真傻,看女儿演个戏都心疼得“眼泪嗒嗒滴”(无锡土话)。她哪
里能体会妈妈的心呢。我们忘不了二姐姐十四岁病在上海医院里,日夜思念妈妈,而家
在北京,当时因天灾人祸,南北路途不通,妈妈好不容易赶到上海医院看到二姐。二姐
瞳孔已散,拉着妈妈的手却看不见妈妈了,直哭。我妈妈为此伤心得哭坏了眼睛。我们
懂事后,心上都为妈妈流泪,对眼泪不流的爸爸也一样了解同情。所以阿必不仅是“最
小偏怜”,还因为她长得像二姐,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妈妈最伤心的事。或许为这缘故,
我们对阿必加倍爱怜,也夹带着对爸爸妈妈的同情。
阿必在家人偏宠下,不免成了个娇气十足的孩子。一是脾气娇,一是身体娇。身体
娇只为妈妈怀她时身体虚弱,全靠吃药保住了孩子。阿必从小体弱,一辈子娇弱。脾气
娇是惯出来的,连爸爸妈妈都说阿必太娇了。我们姊妹也嫌她娇,加上弟弟,大伙儿治
她。七妹妹(家里称阿七)长阿必六岁,小姐妹俩从小一起玩,一起睡在妈妈大床的脚
头,两人最亲密。治好阿必的娇,阿七功劳最大。阿七是妈妈亲自喂、亲自带大的小女
儿,当初满以为她就是老女儿了。爸爸常说,人生第一次经受的伤心事就是妈妈生下面
的孩子,因为就此夺去了妈妈的专宠。可是阿七特别善良忠厚,对阿必一点不妒忌,分
外亲热。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玩,又心疼又得意地说:“看她们俩!真要好啊,
从来不吵架,阿七对阿必简直千依百顺。”
无锡人把“逗孩子”称作“引老小”。“引”可以是善意的,也可以带些“欺”和
“惹”的意思。比如我小弟弟“引”阿必,有时就不是纯出善意。他催眠似的指着阿必
说:“哦!哭了!哭了!”阿必就应声而哭。爸爸妈妈说:“勿要引老小!”同时也训
阿必:“勿要娇!”但阿七“引”阿必却从不挨骂。
阿七喜欢画(这点也许像二姐)。她几笔便勾下一幅阿必的肖像。阿必眉梢向下而
眼梢向上。三姑母宠爱阿必。常说:“我俚阿必鼻头长得顶好,小圆鼻头。”(我们听
了暗笑,因为从未听说鼻子以“小圆”为美。)阿必常嘻着嘴笑得很淘气。她的脸是蛋
形。她自别于猫狗,说自己是圆耳朵。阿七一面画,口中念念有词。
她先画两撇下搭的眉毛,嘴里说:“搭其眉毛。”
又画两只眼梢向上的眼睛:“豁(无锡话,指上翘)其眼梢。”
又画一个小圆圈儿:“小圆其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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