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画一张嘻开的大宽嘴:“薄阔其嘴。”
然后勾上童化头和蛋形的脸:“鸭蛋其脸。”
再加上两只圆耳朵:“大圆其耳。”
阿必对这幅漫画大有兴趣,拿来仔细看,觉得很像自己,便“哇”地哭了。我们都
大笑。
阿七以后每画“搭其眉毛,豁其眼梢”;未到“鸭蛋其脸”,阿必就哭。以后不到
“小圆其鼻”她就哭。这幅漫画愈画愈得神,大家都欣赏。一次阿必气呼呼地忍住不哭,
看阿七画到“鸭蛋其脸”,就夺过笔,在脸上点好多点儿,自己说:“皮蛋其脸!”—
—她指带拌糠泥壳子的皮蛋,随后跟着大伙一起笑了。这是阿必的大胜利。她杀去娇气,
有了幽默感。
我们仍以“引阿必”为乐。三姑母曾给我和弟弟妹妹一套《童谣大观》,共四册,
上面收集了全国各地的童谣。我们背熟很多,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娇气的对她唱。可惜现
在我多半忘了,连唱熟的几只也记不全了。例如:“我家有个娇妹子,洗脸不洗残盆水,
戴花选大朵,要簸箕大的鲤鱼鳞,要……,要……,要……,要……,要……,要十八
个罗汉守轿门,这个亲,才说成。”阿必不娇了,她跟着唱,抢着唱,好像与她无关。
她渐渐也能跟着阿七同看翻译的美国小说《小妇人》。这本书我们都看了,大家批评小
说里的艾妹(最小的妹妹)最讨厌,接下就说:“阿必就硝艾妹!”或“阿必就是艾
妹!”阿必笑嘻嘻地随我们说,满不在乎。以后我们不再“引阿必”,因为她已能克服
娇气,巍然不动了。
阿必有个特殊的本领:她善摹仿。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白克明”,远比雄性的
聪明热情。它一见主人,就从头到尾——尤其是腰、后腿、臀、尾一个劲儿的又扭又摆
又摇,大概只有极少数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这么灵活而猛烈,散发出热腾腾的友好与
欢忻。阿必有一天忽然高兴,趴在二姑母膝上学“白克明”。她虽然是个小女孩,又没
有尾巴,学来却神情毕肖,逗得我们都大乐。以后我们叫她学个什么,她都能,也都像。
她尤其喜欢学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如美国电影《劳来与哈代》里的胖子哈代。她那么个
瘦小女孩儿学大胖子,正如她学小狗那样惟妙惟肖。她能摹仿方言、声调、腔吻、神情。
她讲一件事,只需几句叙述,加上摹仿,便有声有色,传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里,总
是个欢笑的中心。
我家搬到苏州之后,妈妈正式请二姑母做两个弟弟的家庭教师,阿七也一起由二姑
母教。这就是阿必“囫囵着跌下来”的时期。那时我上初中,寄宿在校,周末回家,听
阿七顺溜地背《蜀道难》,我连这首诗里的许多字都不识呢,很佩服她。我高中将毕业,
阿必渐渐追上阿七。一次阿必忽然出语惊人,讲什么“史湘云睡觉不老实,两弯雪白的
膀子掠在被外,手腕上还戴着两只金镯子”,原来她睡在妈妈大床上,晚上假装睡觉,
却在帐子里偷看妈妈床头的抄本《石头记》。不久后爸爸买了一部《元曲选》,阿七阿
必人高兴。她们不读曲文,单看说白。等我回家,她们争着给我讲元曲故事,又告诉我
丫头都叫“梅香”,坏丫头都叫“腊梅”,“弟子孩儿”是骂人,更凶的是骂“秃驴弟
子孩儿”等等。我每周末回家,两个妹妹因五天不相见,不知要怎么亲热才好。她们有
许多新鲜事要告诉,许多新鲜本领要卖弄。她们都上学了,走读,不像我住校。
“绛姐,你吃‘冷饭’吗?”阿必问。
“‘冷饭’不是真的冷饭。”阿七解释。
(默存告诉我,他小时走读,放晚学回家总吃“冷饭”。饭是热的,菜是午饭留下
的。“吃冷饭”相当于吃点心。)
“绛姐,你吃过生的蚕豆吗?吃最嫩的,没有生腥味儿。”
“绛姐,我们会摘豌豆苗。”
“绛姐,蚕豆地里有地蚕,肥极了,你看见了准肉麻死!”她们知道我最怕软虫。
两个妹妹带我到妈妈开垦的一亩菜园里去摘最嫩的豆角剥出嫩豆,叫我生吃,眼睁
睁地看着我吃,急切等我说声“好”。她们摘些豆苗,摘些嫩豌豆、胡乱洗洗,放在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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