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88)

2025-10-10 评论

里,加些水,自己点火煮给我吃。(这都是避开了大人干的事。她们知道厨房里什么时

候没人。)我至今还记得那锅乱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煮出来的汤十分清香。那时候我

已上大学,她们是妹妹,我是姐姐。如今我这个姐姐还在,两个妹妹都没有了,是阿必

最小的打头先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们就和我差不多大了。我不大看电影,倒是她们带我看,介

绍某某明星如何,什么片子好看。暑假大家在后园乘凉,尽管天还没黑,我如要回房取

些什么东西,单独一人不敢去,总求阿七或阿必陪我。她们不像我胆小。寒假如逢下雪,

她们一老早便来叫我:“绛姐,落雪了!”我赶忙起来和她们一起玩雪。如果雪下得厚,

我们还吃雪;到后园石桌上舀了最干净的雪,加些糖,爸爸还教我们挤点橘子汁加在雪

里,更好吃。我们三人冻红了鼻了,冻红了手,一起吃雪。我发现了爸爸和姑母说切口

的秘诀,就教会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练习。我们中间的年龄差距已渐渐拉平。但阿必毕

竟还小。我结了婚离家出国,阿必才十三岁。

一九三八年秋,我回上海看望爸爸。妈妈已去世,阿必已变了样儿,人也长高了。

她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爸爸和大姊跟我讲避难经过,讲妈妈弥留时借住乡间的房子恰

在敌方炮火线上,四邻已逃避一空,爸爸和大姊准备和妈妈同归于尽,力劝阿必跟随两

位姑母逃生,阿必却怎么也不肯离去。阿必在妈妈身边足足十五年,从没有分离过。以

后,爸爸就带着改扮男装的大姊和阿必空身逃到上海。

逃难避居上海,生活不免艰苦。可是我们有爸爸在。仿佛自己还是包在竹箨里的笋,

嵌在松球里的松子。阿必仍是承欢膝下的小女儿。我们五个妹妹(弟弟在维也纳学医)

经常在爸爸身边相聚,阿必总是个逗趣的人,给大家加添精神与活力。

阿必由中学而大学。她上大学的末一个学期,爸爸去世,她就寄宿在校。毕业后她

留校当助教,兼任本校附中的英语教师。阿必课余就忙着在姐姐哥哥各家走动,成了联

络的主线。她又是上下两代人中间的桥梁,和下一代的孩子年龄接近,也最亲近。不论

她到哪里,她总是最受欢迎的人,因为她逗乐有趣,各家的琐事细故,由她讲来都成了

趣谈。她手笔最阔绰,四面分散实惠。默存常笑她“distributingherself”(分配自

己)。她总是一团高兴,有说有讲。我只曾见她虎着脸发火,却从未看到她愁眉苦脸、

忧忧郁郁。

阿必中学毕业,因不肯离开爸爸,只好在上海升学,考进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主

管这个学校的是个中年的英国修女,名MotherThornton,我女儿译为“方凳妈妈”。

我不知她在教会里的职位,只知她相当于这所大学的校长。她在教员宿舍和学生宿舍里

和教员、学生等混得相当熟,“方凳”知道杨必向往清华大学,也知道她有亲戚当时在

清华任职。大约是阿必毕业后的一年——也就是胜利后的一年,“方凳”要到北京(当

时称北平)开会。她告诉杨必可以带她北去,因为买飞机票等等有方便。阿必不错失时

机,随“方凳”到了北京。“方凳”开完会自回上海。阿必留在清华当了一年助教,然

后如约回震旦教课。

阿必在震旦上学时,恰逢默存在那里教课,教过她。她另一位老师是陈麟瑞先生。

解放后我们夫妇应清华大学的招聘离沪北上,行前向陈先生夫妇辞行。陈先生当时在国

际劳工局兼职,要找个中译英的助手。默存提起杨必,陈先生觉得很合适。阿必接受了

这份兼职,胜任愉快。大约两三年后这个局解散了,详情我不清楚,只知道那里报酬很

高,阿必收入丰富,可以更宽裕地“分配自己”。

解放后“方凳”随教会撤离,又一说是被驱逐回国了。“三反”时阿必方知“方凳”

是“特务”。阿必得交代自己和“特务”的关系。我以为只需把关系交代清楚就完了。

阿必和这位“特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可是阿必说不行,已经有许多人编了许

多谎话,例如一个曾受教会照顾、免交学费的留校教师,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说“方

凳”贪污了她的钱等等离奇的话。阿必不能驳斥别人的谎言,可是她的老实交代就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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