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够”或“很不够”了。假如她也编谎,那就没完没了,因为编动了头也是永远
“不够”的。她不肯说谎,交代不出“方凳”当“特务”的任何证据,就成了“拒不交
代”,也就成了“拒不检讨”,也就成了“拒绝改造”。经过运动的人,都会了解这样
“拒绝”得有多大的勇敢和多强的坚毅。阿必又不是天主教徒,凭什么也不必回护一个
早已出境的修女。而且阿必留校工作,并非出于这位修女的赏识或不同一般的交情,只
为原已选定留校的一位虔诚教徒意外地离开上海了,杨必凑巧填了这个缺。我当时还说:
“他们(教会)究竟只相信‘他们自己人’。”阿必交代不出“方凳”当“特务”的证
据,当然受到嫌疑,因此就给“挂起来”了——相当长期地“挂”着。她在这段时期翻
译了一本小说。阿必正像她两岁半“囫囵着跌下”时一样的“若无其事”。
傅雷曾请杨必教傅聪英文。傅雷鼓励她翻译。阿必就写信请教默存指导她翻一本比
较短而容易翻的书,试试笔。默存尽老师之责,为她找了玛丽亚·埃杰窝斯的一本小说。
建议她译为《剥削世家》。阿必很快译完,也很快就出版了。傅雷以翻译家的经验,劝
杨必不要翻名家小说,该翻译大作家的名著。阿必又求教老师。默存想到了萨克雷名著
的旧译本不够理想,建议她重译,题目改为《名利场》。阿必欣然准备翻译这部名作,
随即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订下合同。
杨必的“拒不交代”终究获得理解。领导上让她老老实实做了检讨过关。全国“院
系调整”,她分配在上海复旦大学外文系,评定为副教授。该说,她得到了相当高的重
视;有些比她年纪大或资格好或在国外得到硕士学位的,只评上讲师。
阿必没料到自己马上又要教书。翻译《名利场》的合同刚订下,怎么办?阿必认为
既已订约,不能拖延,就在业余翻译吧。她向来业余兼职,并不为任务超重犯愁。
阿必这段时期生活丰富,交游比前更广了。她的朋友男女老少、洋的土的都有。她
有些同事比我们夫妇稍稍年长些,和她交往很熟。例如高君珊先生就是由杨必而转和我
们相熟的;徐燕谋、林同济、刘大杰各位原是和我们相熟而和杨必交往的。有一位乡土
味浓厚而朴质可爱的同事,曾警告杨必:她如不结婚,将来会变成某老姑娘一样的“僵
尸”,阿必曾经绘声绘色地向我们叙说并摹仿。也有时髦漂亮而洋派的夫人和她结交。
也许我对她们只会远远地欣赏,阿必和她们却是密友。阿必身材好,讲究衣着,她是个
很“帅”的上海小姐。一九五四年她因开翻译大会到了北京,重游清华。温德先生见了
她笑说:“Eh,杨必!smartasever!”默存毫不客气地当面批评“阿必最vain”,
可是阿必满不在乎,自认“最虚荣”,好比她小时候自称“皮蛋其脸”一样。
爸爸生前看到嫁出的女儿辛勤劳累,心疼地赞叹说:“真勇!”接下就说阿必是个
“真大小姐”。阿必心虚又淘气地嘻着嘴笑,承认自己无能。她说:“若叫我缝衣,准
把手指皮也缝上。”家事她是不能干的,也从未操劳过。可是她好像比谁都老成,也有
主意。我们姐妹如有什么问题,总请教阿必。默存因此称她为“西碧儿”(Sibyl,古
代女预言家)、阿必很幽默地自认为“西碧儿”。反正人家说她什么,她都满不在乎。
阿必和我虽然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但因通信勤,彼此的情况还比较熟悉。她
偶来北京,我们就更有说不完的话了。她曾学给我听某女同事背后议论她的话:“杨必
没有‘it’”(“it”指女人吸引男人的“无以名之”的什么东西。)阿必乐呵呵地背
后回答:“你自己有就行了,我要它干吗!”
杨必翻译的《名利场》如期交卷,出版社评给她最高的稿酬。她向来体弱失眠,工
作紧张了失眠更厉害,等她赶完《名利场》,身体就垮了。当时她和大姐三姐住在一起。
两个姐姐悉心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和医疗,三姐每晚还为她打补针。她自己也努力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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