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再放心她出门,把她反锁在屋里。她有一个洋娃娃,是两岁生日那天爸爸送给她的。洋娃娃承受着她的孤独、溺爱和突如其来的怨艾与怒气,她会把她在外面所经受的一切照样对洋娃娃重演,就象母亲对于她。她打它,骂它,把它摔得“哎哎”作响时,又象妈妈哄她那样再抱起它。洋娃娃终于不堪忍受这无常的喜怒,从破碎的躯壳里撒出许多锯末,渐渐瘪了。她不再有什么伙伴,就搬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就这点乐趣也很快被妈妈剥夺了。因为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试过,任她怎样踮脚尖,也只能稍稍露出个额头。但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无快活可言,毕竟终日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听见有两个熟悉的嗓音在门口对话。
“是这儿吗?……”这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是这儿。她们去年搬到这儿来的。”
她突然辨出,说话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请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们干吗?”那黑皮冤家问。
“我想看看我女儿……可惜家里没人。”
女儿?是爸爸看她来了?是那个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样的爸爸?……她不敢出声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家有人……”黑皮说。
“可门是锁着的。”爸爸充满遗憾。
“她妈上班时总把她锁在家里。”男孩又说。
“为什么?”
“……不知道。”
亏他说不知道!
“我帮你撬开门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议,“我去找个起子……”
“不用了!这多不好。我下次来……再看吧。”光听声音,爸爸象个老太婆,“谢谢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把嘴巴贴在门缝上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呀!”
“……!”爸爸却没有一点声音。
“爸爸,你走了吗?……”
她趴下身子,肚皮贴着地,看见门下面有一双很大的脚——总算看到爸爸的一个局部啦。
“爸爸,我看见你啦!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呀,孩子。没关系,爸爸能听见你讲话。你长高了吗?”
她从地上爬起来:“爸爸,你别走,你等着……”她搬来大凳子,“爸爸,你别走哇!”大凳子够不着,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级级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见我吗?……”
她的额顶只稍稍够着最高层的玻璃,她只看见高处的天空和白杨树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见她。
“好乖乖!”爸爸冲着那个额顶惊呼,“你要摔下来的,快下来!”
“爸爸,我长高了吗?”
“长高了——你快下来!”
“你看见我了吗?”
“爸爸看见了。听话,快下来,要摔坏的!”
“我也看见爸爸了……”
她在扯谎。她的脚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发颤了,而她的视野仍是那些与爸爸无关的天和树。
“你快下来呀!别惹爸爸着急……”
“不,我唱个歌给你听。爸爸,你没走吗?”
“没有,爸爸在这儿……”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调,听上去象哇哇乱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会唱的歌实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长时间,等到嗓子开始发劈的时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问:“爸爸,好听吗?……”
门外没有声音。她慌忙从凳子上下来,又是那样肚皮贴地往外看:那双大脚不见了。不——见——啦!
她伤心地喊着:“爸爸——爸爸——”
“别喊了,你爸早就走了。”这黑皮倒没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给你的糖被别人拿跑怎么办?你爸给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以后不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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