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有颇高的代价。我的一点机智、随和、爱整洁都正好,正合比例。正如我的身高、体重、五官排列,都正合他心里的刻度。太出众的东西是危险的,适度的平庸是一个人心智健康、终生快乐的最好保障。他要他的孩子终生快乐,这比富有、才华、相貌标致重要得多。亚当从各种心理学和行为学的著作中得出以上结论。
妊娠反应在这个晚上骤然加剧。我每隔30分钟会闯入浴室,几乎将头埋人马桶,咆哮般地作呕。亚当看我咆哮,看着我胆汁长流,仿佛雌性生理对于他还是不可思议,仿佛雌性的痛苦值得羡慕,令他望尘莫及。他等着两次呕吐间的那段衰竭到来,他跪在床边长吁短叹地悄语几声“上帝”,然后再好好来看他孩子的母体。他的眼神是敬畏的、膜拜的。
我懒洋洋伸手,想拨开直刺我眼的台灯。亚当替我完成了动作。他这一晚的殷勤都得体。
我说:“我要死了。”
他说:“你看上去很幸福。”
“胡扯。”
“不胡扯,真的。无论多荒谬,你是母亲,我是父亲,这点是真实的。”他把下巴放在床沿上,俊美的五官离我很近。这样招女人爱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不爱女人呢?或许我会使他发生奇迹?
我拿出最好的笑,想感化他。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们这样的男人多半温柔。只有比他更温柔、更柔弱的东西才能感化他。也许等孩子出世后,他面对的是两个柔弱于他的生命,他会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模样在亚当眼里是好看的,圣母玛利亚。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支票,轻柔地展开,给我看那上面的一个“2”和四个“0”。手势像展示一件神圣的礼物。我喉口又一阵痉挛,赤脚冲入浴室,这回成了回肠荡气的怒吼。我要让他看看我的代价是否与他的价码等值。
再回到床上,他的表情更加敬畏。似乎我腹内怀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手里托着个小盒,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戒指。
“别误会,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我气息奄奄地一笑:“象征性太大了。”他马上说:“我母亲留下的。她很开通,让我把它改镶成男式的,送给我的伴侣。它的镶工很棒,我不想破坏它。”
我的担心被他看明白了。
他说:“它起码值一万。不过我不会在你下一笔酬金里扣除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他快些回到他自己房间去,我可以好好看看支票和红宝石。我明天就会把支票存人银行,彻底踏实。红宝石我得好好收着。万一亚当在最后一笔酬金里打折扣,我立刻还给他。
这一夜我的睡眠很浮,感觉腹内那颗鲜嫩的小生物正给我一丝触痛、一丝触痒。59天的一条性命……我忽悠一下醒来:怎么也会有这母畜般的本性?原始的、、悲哀的本性,使母畜不计歧视地从任何性质的孕育中得到愚蠢的,甚至是野蛮的幸福,还有自豪。原来我也不例外。醒时的高度理智、高度现实,在半眠时消散。我原是渴望这份渺小的,却如此体己的伴陪!
我从此消失。我十个月的消失在我所有忙碌的朋友那里毫不显著。顶多有人念一句:“有一阵子没见燕娃了。”然后会引出一段有关我的好话、坏话,抑或是带些嫌弃的怜悯:燕娃就那么给Dump了!还会有抱不平的:那新夫人也不比燕娃强多少,就是年轻些。我对自己的消失很满意,如此巨大豪华的房子里盛着消失的我。我每天花16个小时睡觉,两个小时看电影录像带,三个小时去附近的商场闲逛。更多的时间我坐在后院的荡椅上发呆。无聊一点也不难受,这年头是没有多少人有条件去无聊的。有时发呆的结果是突然来两句诗。记下来一看,也都挺无聊。除了偶然写几笔自认为是诗的半截句子,我基本遵照亚当定的“妊娠作息时间”。连我看的录像带和听的音乐都是他严格挑选的,都像我用的食物一样缺盐缺油,毫无辛辣。
亚当也近乎消失。总是在我连绵缥缈的睡眠中,我感知到他的归来。车库门启动上升,钥匙在锁孔轻轻拧动。他会给某几个熟人打几个电话,或者收听留言机上的留言。他不是怕惊扰我,而是怕惊醒我之后他必须找话和我说。有时我听他的脚步停在我卧室门口,那是他想听听我是否很好地活着。他绝不担心我会逃跑。我不会让他欠着我的账而跑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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