臃肿女体是我时才渐渐瘪下去,落回洞穴般的深眼窝里。
“有个把世纪没见你了!”他说,摘下电视耳机。他的意思是我身体上的一切成长和变形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我笑笑,沉重地坐下来。
“看见我给你留的字条了吗?”我问。
亚当点点头,有一点害羞,说:“我以为会是个男孩。”“女孩让你失望?”
“怎么会失望。就是觉得,女孩会更多地像你。”
“像你有什么好?”为了掩饰我的暗示,我打了个哈欠。他似乎没意会。
“你们这种人,是基因决定的。”我进一步提醒。他的儿子很可能像他一样,对女性是个浪费。
“我这种人怎么了?”他眼里突然放射出敌意。“没怎么——美国原则:ToBe,IetBe。”
“你们这种人又怎么样?背叛,自相残杀,家庭暴虐!动物一样本能地求偶,生孩子!没有选择地养这些孩子!你的前夫,他又怎样呢?”他皮肤的表层出现一种抖颤,小臂上浓密的汗毛直立起来并显出大粒的鸡皮疙瘩。
原来他对我的同情是假的。我失败的婚姻使他获得了如此的优越感。他简直侥幸他是人类进化公式的例外,活着不受吃和繁衍两桩本能所左右。对我们这样的绝大多数,我们这个不违天性地生男育女的巨大集体,他此刻是明显地居高临下。
我发出嘿嘿嘿的冷笑。我说:“你们的乌托邦里没有背叛吗?你们的背叛更完美,因为没有孩子这个代价。”我读了他的书,田纳西?威廉姆的伴侣为大戏剧家写的传记,里面描写到戏剧家某次旅行回家,看见一大罐凡士林折下去一大截,断定了他情人的背叛而痛心疾首。
亚当知道我在拿田纳西说事。他也笑了,嘴唇很红,刮得溜光的下巴发绿:“没错,但我们的背叛不会给无辜者——比如孩子,造成伤害。”
“因为你们有不了孩子。”我恶毒起来。
“我们可以有孩子。”这句话早等在这里堵我的嘴。
他们可以。“可以”是能力加选择,不像我们,相爱、生育都不由自主,都有些无可奈何。他们可以租一个像我这样的母体。到处有我这样流落在破碎的婚姻之外、急需五万块钱的女人。光是被亚当淘汰的,就有好几百。我们女人可以无偿地生育,可以天性使然地生育,便也可以为优厚的酬金生育。单单作为一具母体,和一张培育蘑菇的温床是没太大区别的。他们花得起钱,就可以租用这张温床。
“我也可以让你没有孩子。”“来不及了。”
我感觉一个狞笑在我脸上绽放开来。“钱我可以退给你。”孩子可以留给我。“你不会的。”
他沉默地和我对视了五秒钟。他看出五万块钱比一个孩子对我更有利。也看出我没有拆白党素质。
“试试吗?”我说。他是对的,我不会的。
他把眼睛转开,对我不再继续操心。还有,我明晃晃的庞大躯体使他厌恶。他从沙发里站起,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赖于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们”,他看上去颇孤立。他不再优越。我要的就是这个。
片刻,他说:“那些纸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诗。你写的?”
“不是诗,是菜谱。”我说。在这时做个诗人很难为情。“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玩世不恭?”
“我玩世不恭吗?”我不玩世不恭怎么办?
他感到这场谈话毫无出路:“我得罪你了吗?”
“你?”我微笑着,“怎么会?我只不过每次得自己乘公车去医院做各种检查,每回得自己拎几大包食品从超市走回来,不光为了饲养我自己。电灯坏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他说:“我付了你钱。”这次他的反应非常快。
“你以为钱和责任是等同的。”对于我这具母体是等同的,“假如你这么不喜欢责任,这整场麻烦有什么意味?”这两句话效果不错。他有了点感悟的意思。
他把我丢在一边开始思考:如果钱真的等同于责任,他何苦要这个孩子?亚当不是对人情常理彻底麻木的人。这一点我从最初就看出来了。“你指望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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