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切都被瞬间提醒了,长长一段宁静淡然便成了虚伪。
“我知道你没错。”过了好一阵,四星似乎恢复了正常思维:“我父亲要做什么,他就敢做什么,我常想杀了他。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他镇着我,捏着我的小命儿。”他扳过霜降的脸,“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会落在他手里的,我可以马上娶你,带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里?去作恶?她说: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你妈已答应我走了,等下一个接替我的小保姆一来,我就走。
四星慢慢点头:“你走吧。”
“我先试试考学校,这一年我也存了些钱,供自己念书勉勉强强够了。考不上,我就找个地方去做工。”她沉着地说。
“去吧。”他抱紧自己,仿佛没指望抱她也没必要抱她了。“我们这种家庭可怕,都是疯子。连伦理天条都没有的。还好,还好——我总算没有……欺负你。我没有太恶劣,对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乡下妞儿。”他苦极了地笑一下,轻极了地摸摸她头发,眼里有泪了。
过很久,他问:“他有没有……”
没有。她回答。她明自他不敢问下去的话是什么。她看着蓦然遇救脱险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样。程度不一样,性质是一样的。她心地的干净反正是没了,灵与肉的干净反正是没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间书房,仍在他欺负她时朝他笑,这笑是最不干净的。
“你听着,我会带你走。我会去找你,随你去哪儿。
从你第一次跑进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转机,不然怎么会那么突然就出现了。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年前那个夜里,你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在医院的三个月,我躺在那儿想透了缘故这俩字。”
霜降从四星屋里出来,走到院里,孩儿妈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来了种奇想:她从不是对这院里人的生活侧目而视,她在安排着什么。由于她谙熟人性,暗暗顺一条条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传话叫霜降去将军书房的吗?不正是她调遣霜降给四星送饭的吗?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辞职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样爽快?她似乎在玩环形的多米诺骨牌式的报复:儿子报复老子,女人报复男人,长辈报复晚辈。
她或许不是诚心这样玩。
她像个女巫,在下意识地玩中她不向着谁。
然而她玩的结果是伦理报复了道德,喜剧报复了悲剧,冤孽报复了冤孽。
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说有人托他带信给她,让她到营门口接应。霜降一路骑车出去,心里巴望别再是那个小赵。小赵自那次在朝鲜面馆遇到她和大江,几番托他在警卫团的熟人带信给霜降,让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几句,看在他“鞍前马后”保卫过程司令两年的情分上,帮他弄个北京市民户口。信的口气有一点醋意和讥讽:跟你霜降重叙旧情,我是没那分痴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给咱救救饥。霜降回信给他,说这事她半点忙也帮不上,她与大江仅是主仆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千载难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而营门口站着的却是风尘仆仆的黑瘦小兵,见了她就说自己从云南来。
云南?大江实习的部队就在云南。霜降脑子电一样快地闪一下。
“我送我们副参谋长回来的……”说南方话的小兵说。
“副参谋长?……”霜降想他大约找错了人。
“程大江。”他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写着“烦交霜降”。她从没见过大江的字迹,头次见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异样了。为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
“他怎么了?”他人呢?他怎么会被人送回来?……
“程副参谋长受伤了——演习的时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坏了!派我们几个送他到军总医院的。”小兵说。
那是兆兆工作的医院——霜降脑子里又过一次电讯。
“他伤重不重?”
“重是重,不过没危险。上飞机之前做过一次手术了,今天是第二次手术。”小兵说得很急,离去得也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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