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叫,五婶就坐到床沿听。听着五叔就从灶房进来了。
“咋的?你同意孩娃买电视,孩娃和媳妇也没来请你出去看?”
这话是双层。五婶听明白就倒下睡了。院里挤满人,都知道是五叔怕替孩娃种地,才和孩娃分家的。五叔觉得妈的有理说不清,不想多见人,也就上床睡下了。
老夫妻默着无语,趁着灯光瞅房顶。到外面电视停下时,五婶突然轻声说:
“他爹……”
“睡吧,有啥叫。”
“我想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
“你死了就别管我咋过……睡吧你!”
来日,五叔觉得五婶身上凉,一蹬不见动,起身猛一看,五婶就死了:面向墙壁,双手揪住枕头,像死前哪儿疼得忍不住。这时候,五叔想起五婶死前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就说五婶,你实实在在一辈子没出息,临死还说上一句求人累人的话。
副村长说话很算话。五叔拿着一瓶杜康酒,一条喜梅烟,去他床边坐了坐,他就照顾给五婶一副薄柳棺材板。五婶死了谁也不惊讶,两年来她都是今儿死、明儿活的那种人,都觉得五婶该死了,就死了。死了少受一些罪。三个闺女、孩娃和媳妇都哭得很伤心,不过人一埋,泪就都干了。都有自个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谁也顾不了许多事。
五婶死后,五叔独自烧饭吃。孩娃看不过,给媳妇商量说,和爹合锅吧,好歹他是爹。媳妇很通理,说合锅吧,没娘啦,我们不照看爹让谁照看爹?孩娃便去找爹说,合了吧。
五叔想想也说合了吧。
就合锅吃饭啦,就又成了一个家。
终日是孩娃和媳妇上镇做生意,五叔在家带孙娃、种田地,有时还烧饭,主要干这三件事。孩娃和媳妇生意做得很不错,家事都有五叔去干着,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过得依然很像一首啰嗦诗。
两年以后五叔也死了,得的和五婶是一号病。病时孩娃说,去县医院看看吧,五叔说不看,犯不上花那冤枉钱。媳妇过来劝,说家里有钱,看吧爹。五叔说有啥看,我早就活够了,早死早安宁。
五叔就死了。
五叔死后,孩娃和媳妇提一兜苹果,拿了两条烟,到副村长家坐了坐。副村长叹口气,照顾给五叔一副柳木薄棺材,便把五叔下埋了。
乡长这人哟,屌儿哩,说好着去县上向新来的县委书记汇报乡里的工作呢,可是,可是到了半途却又冷猛地打道了,折身返回了,说为了全乡人民哟,我不能丢下工作去拜见一个县委书记去,要拜呢,也该去拜我那柏树乡的人民哩。
去拜哪个人人民呢?
去拜了椿树村叫槐化的姑娘了。
槐化是干啥儿哩?
原是在九都市里做鸡儿那种营生呢。
冬时候,日头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谁见了都想像烤火样伸出于去掰一块,哪怕掰掰下丁点儿也行哩。几个人坐在乡里牛车般的面包车子上,在耙耧山上蠕爬着,听着面包车老牛般的哞叫声,喘息声,望着车窗外的日头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就会有颜色从脸上掉下样。
柳乡长的脸上呢,也是红光灿烂哟,望着车窗外,在日头光里像一路上都在咯咯哈哈地笑着样。新的县委书记到任了。让所辖各乡的书记和乡长去汇报工作去。每乡半个天,二至三个钟点儿,乡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治安、地理、社会结构和特殊风俗啥儿的,七七八八,无论巨细,你都得在这半个天里汇报完。条理得像春绿秋黄那样明显着,重点儿得像一马川地问凸兀的山峰那样突出着。不消说,这不单儿是汇报工作呢,是考各乡的主管干部呢。柏树乡里没书记,书记调走了,因着十人上百人,人人都想来柏树乡里当书记,千争万夺哩,反倒给县上难着了,就二年、三年没有书记了,柳乡长便乡长、书记一肩挑着了。自然哦,朝着县委书记汇报工作的事儿呢,便落在柳乡长独自的头上了。是机遇,也是挑战哟。是挑战,也是千年里等下了一回的机遇哟。就让乡里方方面面的智人们,把各样的材料备下了,有重点,有观点,有数字,有问题地集合在了几十页的稿纸上,又亲手抄写在了自己日常间记杂的笔记本儿上,还把该背的一应背下了,把有关的数字背得如牢记了的亲娘的生日样,这就带着乡里的一班儿人马往着县上进发了。
问:“柳乡长,开那辆新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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