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娃说:“爹呀你是盼着我娘再病是不是?”
五叔说:“滚你娘的,爹活着还能轮到你说话!”
孩娃就果真起身离开饭桌了。孩娃退出屋门时候,五叔就脱掉鞋,猛一下摔到孩娃脑壳上。
孩娃车转身。
“打吧爹,你把我活打死!”
五叔不想打。五叔不打没办法,冲上前,打了孩娃两耳光。
怀孕的儿媳突然横到五叔和孩娃中间。
“爹,要打你打我,是我想买电视的。我卖的苹果挣的钱,我说买个电视有啥不应该?”
五叔把胳膊朝天伸了伸,像要一把将日头揪下来。
“我说买就买,我说不买就不买!”
儿媳不说话,扭头拉着孩娃进了自己屋。
家里从此就开始闹别扭,直到过完正月十五,三个闺女都回来走娘家,光景里还刮着不热不冷的风。这风是在以后停刮的。那一天村委会来了一个干部说,你家媳妇肚子那么大,还不到村委会领个准生证?没有准生证,生出来谁给你家上户口?孩娃去领准生证,到村委会门口碰到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女干部说你今年多大?孩娃说立马就十八。女干部便认认真真盯着孩娃看一阵。瞎来嘛,看后女干部认认真真说,你自个结婚年龄都不到,还想生娃儿?都像你中国人不多得胀破天?一人一口水都把黄河喝干了!
孩娃领不到准生证。
媳妇肚子气吹一般一天大一天。
已经二月,沟沟岔岔中的白冰咔咔嚓嚓响。山梁上小麦硬起头,泛出一层柔亮的青绿来。二月初八这天村委会统一办理准生证,五叔锄地锄到半途上,孩娃从村中摇出来,慢慢蹭到五叔面前说:
“爹……村委会不发准生证。
五叔不歇锄,从孩娃身边擦过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
孩娃朝一边闪了闪,脸上挂着红:“你去村委会说说,也许就发了。”
这下五叔回了头,眼角朝天上吊了吊:“你媳妇有能耐,让你媳妇自个去。”
孩娃走了。孩娃没有对媳妇说,爹说你有能耐让你自个去。孩娃说爹正锄地,脱不开身。媳妇就腆着肚子爬上坡,晃晃荡荡来到田头上。五叔已锄了一大片,新土又鲜又红亮,如飘在山梁上的一块绸子布。媳妇站在绸布上,脚上又光又滑润,嘴上又甜又亲昵。爹,你该歇歇了,媳妇说,我给你带来几个苹果放在田头上,洗净的,过来吃吃吧。五叔抬起头,不渴,留着卖掉攒钱买个电视吧。媳妇就笑了,看爹你说到哪去了,买电视还欠这几个苹果钱?也真是,你那么大年纪,还和我们一般见识,一点小事印在心上磨不掉,买不买电视还不是爹你说了算,咱家谁还能不听你的话?
五叔住了锄,朝儿媳这儿来。
“找爹有事儿?”
“还得请爹去领准生证。”
“这号事你和孩娃去办就是了。”
“咱家的事,爹不抬脚哪件能办成?”
五叔达到目的了。五叔就是要让儿媳知道家里事离他准不行。但五叔心里很清亮,事到现在还不能爽利答应儿媳妇。
“你走吧。”
“那准生证……”
“想去我就去,不想去了就拉倒。”
六
五婶的病时好时坏,续续断断。
坏在家事又杂又乱时候,如五叔发脾气,孩娃和媳妇拌嘴,猪跑人家地里吃庄稼,被人家打断一条腿,零七碎八,都会让五婶病情加重。说好也容易,像哪一日天气格外亮,母鸡多生几个蛋,或媳妇肚子忽然又比昨儿大了些,再或五叔和孩娃有了高兴事。而真正重起来,又回到五叔拉她去县医院前的不吃不喝,显摆着是在媳妇生下娃儿那一日。
时候又是农历四月间,气候交仲春,院里的泡桐,门口的槐树,村中的榆树,坡地的杂林,叶都齐齐全全。小麦又竖起腰杆儿。满世界又都是青颜色。那天五叔下了地,五婶扶墙到大门外边晒暖儿,清清爽爽的气息扑一鼻子。孩娃冷丁儿从家里跑出来,说快吧娘,媳妇蹲厕所,肚子疼得起不来。五婶一听便知她要生,转过身子就往厕所跑。这当儿,连孩娃都惊讶,两个月来,五婶不扶墙是不能走路的。可这一刻,她竟能箭跑,且事情拾掇得极快,不等孩娃醒转来,她就扶着媳妇出了厕所。
“快去把床铺一铺,愣着干啥呀!”
听到娘唤,孩娃几步窜进屋,把床上被褥拉平整,一道把媳妇捧上床。哎哟声从媳妇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五婶说媳妇,咬着牙,把劲留到娃儿到门口憋着时候用。媳妇就听五婶话,咬着嘴唇,眼瞪成两只坏苹果,累灰灰的,汗水不断朝外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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