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9)

2025-10-10 评论

  孩娃说:“我去请个接生婆吧娘?”
  五婶说:“来不及啦,你娘啥都会,生你们姑妹四个连你爹都没动手。”这样说着,五婶就如一股小旋凤,在屋里刮过来,刮过去,先抱两床被子把媳妇枕头垫成半人高;再把一块红布挂在门框上,挡住所有邪气不能进;接着把一团开水煮过又晒干的棉花放在床头上,以备擦血用;最后把一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搁到媳妇脚头上,准备剪脐带;至尾才回头对孩娃说了句,去娘床头把那个包袱提过来。
  媳妇的肚疼一阵重一阵,这会她终于忍不住,就大哭大唤叫起来。
  “你要留下劲儿等一会用!”
  “疼死我了娘……疼死我了娘……”
  “不疼那世上的女人都不叫女人啦。”
  “我以后打死也不再生娃儿,打死也……
  抓过一团煮棉花,五婶一把就塞进了媳妇哭唤的大嘴里。媳妇惊着。五婶却不看媳妇一眼,打开孩娃抱来的包袱放床上,从中取出一个新做的花铺垫,两套崭新的娃儿衣。两双虎头小鞋儿,一色儿都是缝制的,都是红颜色,连最后拿出的尿布上,每一块中间都有红线刺出的一块避邪红。看到这些娃儿的吉利物,媳妇突然安静了,不动弹,不哭唤,把嘴里的棉花取出来,捏住五婶摆放衣物的手,眼角有了泪。
  “娘,日后我死也孝顺你……”
  五婶怔一下。
  “只要你和孩娃能和和睦睦过。”
  媳妇抓紧五婶的手指头。
  “爹要再对你不好,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
  五婶的手拿着一块红布僵在半空里。然不等五婶想透那句话,媳妇的肚痛便又冲上来,一屋子重又响满哭叫声。五婶把媳妇朝上拉了拉,说你留些劲,听些劝,然后把头钻进被子里,扒开儿媳的双腿看了看。她闻到了她能辨出的一股血腥昧,出来便满脸光亮,扭头对孩娃吩咐道:
  “快在屋中间刨个坑……是个男娃儿。”
  孩娃和媳妇都兴奋地盯着五婶的脸。
  “刨完坑再烧一锅温开水。”
  坑刨了,水烧了。
  “打五个荷包蛋,媳妇没劲时候让她吃。”
  孩娃打了五个荷包蛋,烧好摆在桌上。
  “把你四伯家黄牛牵院里,万一不行就颠生。”
  孩娃去牵黄牛了。
  孩娃把黄牛牵回来,拴在院里桐树上,回转身就见娘扶着门框,瘫在屋门口。一脸的汗,一脸微笑,坐在地上很安静。她看着孩娃拴牛,想说啥没能说出来,便朝孩娃摆摆手。孩娃忙不迭儿朝五婶走过来,问你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上跳过一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娃了。
  就那一会,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起,拉了一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一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一口黑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一日一日瘦下去,又成了一把干柴禾。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不男娃一身劲?”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扯拉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带到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扯过,设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一些事。可五婶到底没撑到那一天,中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一件事,就支撑不住了。
  七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外爷都来了,一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一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一抱,还没来及在孙娃脸上亲一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乖巧巧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一大晌,让自己抱这么一小会,不就是因为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啥接走孙娃还要在孙娃身上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亲家母的一套衣,新里新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摸喉咙疼一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一拳头,差一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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