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36)

2025-10-10 评论

    从安琪手中接过剧情提纲后,我便动笔了。那时我住在洛杉矶我姑母家,有免费住房和免费三餐,加上我在台湾得的文学奖消除了我的经济恐慌,我头一次找回在国内做专业作家时的从容。
    两星期后我便完成了二十五集中的七集,寄给陈冲和安琪后,她们决定由我来执笔完成全剧。安琪当时正在写她的英文小说,已和出版商签了合同,陈冲在忙于拍片,所以她们的时间无法得到保障。她们分别将已写成的一集半剧本以特快专递寄给我,由我开始了从头至尾的整体创作。
    洛杉矶也是个中国留学生云集的城市,我表姐夫开的羊毛衫工厂里就有几百中国女学生。我便常常与她们闲聊,吃惊地发现她们中有更曲折和古怪的故事。《海那边》中,一个瘫痪的篮球明星,专门找矮个子中国学生供他当拐杖拄着走路,便是从她们那儿得来的故事。也有许多奇妙的心理体验,比如她们说最难堪的是进门脱鞋:中国学生的袜子往往是脏的和破的,而进富有的台湾人家做工,总要脱鞋,因此她们对脱鞋那一刹那的心理感受,是十分微妙的。
    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例如,有的女学生虚荣,却又舍不得买晚礼服去参加晚会,她们就从商店里买件价值一两百的衣裙,当晚装扮过,第二天再把它退掉,只要设法保留那个标价纸签就可以。美国的商店是允许退货的,售货员绝不问你的退货理由,甚至她还会对你说一声:“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让你喜欢的东西!”还例如,有个中国男学生特别有集体观念,只要他见到便宜货:三角一打的鸡蛋,一元一件的T恤,等等,他都会一股脑儿买十多份,再分给他的朋友,他这个好习惯弄得他自己一直很穷。
    直接的和间接的生活体验,都成了我写作《海那边》的矿藏,也使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纪实性。我也采用了同样的生活素材创作我的小说,它们使我在两年中获了五个文学奖,这使我想到,人在最失意时,竟是被生活暗暗回报着的。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同时在准备去台湾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稿,有些内容与这篇文章是相同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台湾出书,也是第一次将电影版权卖给台湾的电影公司。我终于以写作为生了,但再没有在国内做专业作家时的优越感。写作只不过是种种饭碗中的一只;写作也只是一种生活。甚至也不太明确:是我写生活,还是生活写我。
    很遗憾《海那边》没能按计划投入拍摄;也很遗憾我受中央电视台和芝加哥电视台之托所写的另一部连续剧《自新大陆》取代了《海那边》投入了拍摄。《自新大陆》也是以芝加哥为背景的中国留学生故事,是根据我在台湾、香港发表和得奖的小说改编。
    顾名思义——《自新大陆》,这片大陆被当时的哥伦布称为新大陆,比之我们的热土,中国大陆,它自然也是新的,是冷土。将开拓这块新大陆的经历展示给同胞,是一个作家的责任,也是她吐尽胸中淤积的一个机会。无论《海那边》也好,《自新大陆》也好,终究都是海外游子向国内亲人发的一个诚挚邀请——邀请他们走进我们在新大陆的生活,参观一番,评说一番。
    在此也感激《电影·电视文学》的全体编辑,给了我们的《海那边》一个问世的机会。

——写在影片《少女小渔》获奖之际
    写此篇文章的情绪是被一个女孩的电话激起的,她的求职被一个公司拒绝了,但她准备找那公司的老板去辩论,向他当面验实她的攻击力和才干。她在电话里气焰极盛,词句都还文明,但腔势很像骂街。她说她一定要赢。结果她赢了。
    她是我们当今社会中越来越多的“赢者”(强者)形象,是那种我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物。我常常想对她们说:谢谢你们推动了世界。她们的词典里早已没有“善良”这个词汇。若有,也伴有这样的定义:善良=①愚蠢,②软弱,③人类前期文明遗留下的缺陷。
    男人就不去说了,他们生来就是为政治、战争、竟技场上的争夺,要他们善良,就等于不给他们事做。他们只要正直,正直本身所包含的善良成分就已足够。而女人应该善良,女人的善良是对男人们在争夺中毁坏的世界的弥补。每个女人,在我想象,她内心深处都沉睡着一条温柔、善良、自我牺牲的小人鱼。不同的是,那沉睡的小人鱼在一小部分女人身心里常常醒来,而在绝大部分女人那儿,只偶尔醒那么几回。但无论如何,小人鱼的本质或多或少地感染着女人的本性。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