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出版的《南京大屠杀》大型图片册中,我读到大主教图图为其写的前言,他说:“我相信人类本性中有一种缺陷……这种人性缺陷的基础在于无度地强调人们生理上的、人体特点上的与文化上的差异,将他人的存在贬为毫无价值,又诋毁为异己、恐惧的对象。对他人的恐惧是种族冲突的根源。人类本性中这个弱点不仅在受害者身上而且也在施暴作恶者身上频繁地表现出来并酿成浩劫。”
在我的《扶桑》中,我创造了妓女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的爱情,它是两千多男童与二千中国妓女的关系的缩影。这个划时代的东西方幽会对于我,是个谜。是令我兴奋、激动、浮想连篇的Fantasy。它说明什么?我似乎在写作《扶桑》的过程中已得到解答;又似乎在将故事绵绵展开时,将两人的命运线顺理到末尾时,我更困惑了。那个时代民族间的困惑直延伸到今天。
是的,小男孩与中国妓女的关系在当时也是一个谜。大部分的男童由于频繁接触中国妓女而染上性病,这便成了当时社会最大的谜。当时正在建立的舆论界和教育界以及宗教界,都认为这是旧金山最大的丑闻,最可怖的社会病。这不可解释的谜使Fantasy的负面力量出现了:连同其他一切种族和政治上的原因,美国人对中国人的驱赶、谋杀从此加剧和公开化了。任何一个政客可以以他对中国人的排除手段来争取选票。一八七〇年,由当时的工会领袖Keurny组织的八千人的示威,向政府请愿,要将中国人彻底驱逐。这场示威不可避免地最终成为一场对唐人街的洗劫。示威者对中国人提出的罪状中包括:用扁担挑货物、用嘴喷水熨衣、食五谷杂粮和莫名其妙的各种菜蔬、男人梳辫子,等等。最终是以纵火、殴打、杀害、强奸来满足了。
扶桑和克里斯的爱情只能是悲剧了。一个古老东方的成熟女子和一个年轻民族的男孩之间的向往却长久存在下来了。存在于每个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一瞥目光的碰击,存在于他们超于语言、超于文化的会心一笑,存在于他们的时而理解时而误会,存在于他们最终的无条件接受彼此的差异,接受这差异带来的乐趣和痛苦。
——《TheRapeofNanking》读书心得
    一九九五年末,我的朋友史咏给我寄来了一本很大的书,他编辑并出版的一本图片册,纪念“南京大屠杀”的。这确是一本大书,其中刊出的四百多幅照片,多是从美国、德国、日本的档案中搜集的,还有小部分,则是日本军人的私人收藏。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书的沉重,它的精神和物质的分量都是我难以承受的。书的英文名叫做《TheRapeofNanking》——AnUndeniableHistoryinPhotographs。我立刻注意到这里的用词是“Rape”(强奸),区别于中文的“大屠杀”。对这个悲惨的历史事件,国际史学家们宁可称它为“大强奸”,然而强奸仅是整个罪恶的一个支端。却恰是这个貌似片面的称谓,引起了我的全面思考。显然,那个迄今已发生了六十年的悲剧中的一部分——强奸,是最为刺痛东西方学者和社会良知的,是更值得强调而进入永恒记载的。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有八万中国女性被强暴,与三十五万遇难者的总数相比,占稍大于四分之一的比例。但“Rape”却包含更深、更广意味上的残杀。若说屠杀只是对肉体(物质生命)的消灭,以及通过屠杀来进行征服,那么“Rape”则是以首先消灭人之尊严、凌迟人之意志为形式来残害人的肉体与心灵(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生命)。并且,这个悲惨的大事件在它发生后的六十年中,始终被否认、篡改或忽略,从抽象意义上来说,它是一段继续在被凌辱、被残害的历史。那八万名被施暴的女性,则是这段历史的象征。她们即便虎口余生,也将对她们的重创哑口,正如历史对“南京大屠杀”至今的哑口。“Rape”在此便显出了它的多重的、更为痛苦的含意。因为人类历史的真实,是屡屡遭“Rape”的。
    今年八月,我出席了在南京举行的“南京大屠杀历史学术国际研讨会”,会上得知日本对此段历史所持的三种学说:一是彻底否认此事件的存在,认为它是由中国人或其他国人编造来诬陷日本的;二是粉饰事态,把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型屠杀说成是处理战俘时的失控,而整个屠杀量仅在几千人;三是承认并忏悔这场屠杀。在持前两种说法的人那里,历史仍是柔弱可欺,可被任意辱没的俘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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