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17)

2025-10-10 评论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9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档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惶惶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也许是落水的声音,也许是所谓的感应,连这儿一直躲在花草丛中的蛙儿,都扑扑通通地进了塘子。水里的图景立刻没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纹。梅子的脸,随着那队伍的接近,渐次呈出浅黄浅白,且那颜色也硬的很,如同凝在脸上的一层胶皮了。
  说起来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细思细量,连黄黄也觉必然得很,躲它不去,无非是迟早而已。正夏时候,又有两名知青返城,通过的途路,都非公众路道。临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个酩酊是自不消说。然到了夏收时节,从公众路道上分来了一个返城指标,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点谁谁返城,必须由所在村庄百姓选举。那个时候,台子地的知青房里,仅还剩梅、狐狸和流产的那位女子,三人间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次吃饭时间,狐狸对人家说,你的男朋友已经走了,我和梅却还双双在这,干脆我俩这次退出来,让娅梅返城,咱们各领一张结婚证,就都可以迟早回去了。那当儿那同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说娅梅姐走了当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毁在了那次流产,到今天肚子还阵痛阵痛,我怕在这乡下再误些时月,缺医少药,我会落下不治之症。
  那顿饭是不欢而散。话说完了,人家不仅一手捂着肚子,将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样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厉害。大家伙静默一会,梅说好端端一个知青点,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们三个,再不能别别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说:“梅姐,都是女的,你该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儿,就让我走吧。”
  梅说:“我没流过产,怎么会知道。”
  静了一会,狐狸将碗推在桌上:
  “让张家营人选吧,选到谁谁返城。我已经是这个年龄,再不返城就该在张家营结婚成家啦,想必你们也不会眼看着让我变成农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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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举是在麦收将尽。回想起来,颇有一场梦感。那段时日,狐狸本来多像自暴自弃的脱缰之马,甚或渴念日夜过着放荡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终不与其配合,或说梅的意志坚定,连他跪在面前,都没有答应他那不算无理之求,也许他早就对人生命运洒脱不羁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随波了,哪还顾了许多事情。当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终的娅梅总觉得他与她那些被说成爱情的东西,未免过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着实是肤浅一些。也因此她总对他保持距离,半冷不热。然而,到了收麦时期,狐狸突然大变,不仅下田割麦早起晚归,猫在田里半日不动,且还时不时去讨好一些张家营的庄户人家,还时常给经济异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两块钱,说是借给人家,却又说不要还了。有次,村里有个孩娃高烧,他顶着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医就诊,回来时自己累得瘫在床上。这样一些过激之举,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濒临选举的前几天,他更是无所顾忌,居然往镇上跑了一趟,买回许多小糖、香烟,每一夜都拿着东西,到张家营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地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见,那举止作派,已经很像乡间杂耍的小丑,直闹得每每回到知青点吃饭,梅和那位都懒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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