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11)

2025-10-10 评论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我是在做一个考察……”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征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两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惟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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