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12)

2025-10-10 评论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2)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只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不过我喜欢上海!”茉莉说。她不知不觉露了原形:多年前一个无知却偏执的女子。“上海怎样了呢?还在吗?”
    郑大全摸不清头脑了:“上海怎么会不在?”
    “从日本人轰炸上海,就再没听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过上海,整个上海像‘百老汇’!”
    “对对对!”郑大全有口无心地说。
    “你住上海什么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欢上海!”茉莉脑袋一挑。半个世纪前她这副神情是很动人的。“你能相信吗?那时我还学会一句上海话呢!”她调动着干瘪的嘴唇,把它们圆起来,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无疵的假牙笑起来:“不好意思!肯定会学不像……”
    郑大全觉得一腔内脏都饿得乱拱,发出很丑恶的声响。他想,把这桩推销做成,马上去吃个九角九的汉堡。
    茉莉并没察觉郑大全的笑与搭腔都是在为他下一次进攻做准备。她只认为这推销员的笑十分友善体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一张脸如此近地对着她,容她尽兴地东拉西扯。
    郑大全急得出了汗,却怎样也插不上嘴。老妇人的话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从嘴纺出线来。有的纺呢。妻子这时一定边做活边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么坠在大腿上,拼装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肿得如两截橡皮筒。他非让这老洋婆子买下一张床,她已经耗掉他四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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