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干这干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干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爽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干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干一场。当我做松鼠黄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干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我在冰袋下面说我真的没钱。
郭先生说:“你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的工资嘛!”
我说不。脸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滚。假如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答应干这么个额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听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来烧松鼠黄鱼。还有,若不为那块玻璃赎过,也许我已中途辞工了;因为我从来想象不到在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我会如此地不愉快。
幸亏客人中有一位懂医。他开车去药房买了种激素药膏,说敷上可避免脸上落疤痕。这么热的天,若想不落一点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补充道。
我硬撑着不去照镜子,我怕吓着自己。伤痛得我一夜没睡,一清早电话铃响了。那边刚刚“哈罗”,我已知道是谁。我迟疑要不要把电话挂掉。但我的本能先于知觉,已将声音送了出去。
“你好吗?……”
“你不给我地址、电话,我还是找到你了。”他声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说,仍不带问号。
我否认。他一口咬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伤痛。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脸上的烫伤。他果断地说:“我马上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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