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不要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丑陋、可怜。“你开车到加州要三四天,那么辛苦的一路……”
他一声不吭。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真的!……”
他说:“好吧,回见!”
看来刚才的电话铃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没有完全走出梦乡的蹒珊步履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感觉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么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镜子般明白自己的脸糟到了什么程度。
一会儿,她将一叠钞票给我,说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个月。她要我数。我数时发现多了一百。她说那是她与郭先生对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说什么也不肯拿,几经推让,她屈服了。然后她叹息着说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厕所太小,厨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让它更难看了点。”
我大惊失色;难道她早发现了我的劣迹?!
她依旧以叙家常的音调说:“要是我们早点换了它就好喽!”
我却已听出了指责。太突然,我的抱歉还完全没准备。
“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就想换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纹的玻璃。”郭太太说。
“四年前?”我问:“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为它碎了,我们买它时讨价还价,把原价杀下来不少呢!”
我借故离开了客厅。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让泪水在我创伤的脸上流着。
我决定辞工。我知道这种事谁都没错,却感到不可名状的伤害。
当晚我收拾衣物书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让严平来接我。有人按门铃。等我从最靠里的卧室奔出来,见郭太太正和一个人在门厅里讲话。我一眼看见了他的栗色头发。
我随他离开时并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异样神色。
他开车后便骂咧咧地说中国人都这样,雇佣人就成了奴役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当着我的面夫妻俩用中国话大声争执,话音听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晓得,这些中国人!”
他每发一句牢骚,我便吃惊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头发乱了,他的灰眼睛布着血丝,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又怎么样?他用“那个”腔调来讲“中国人”。
他车停在一幢房子门前。
“我不能进去。”我说,“我以为你会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
他将我瞪着,不明白我怎么了。他说:“你会有个很舒服的房间。”他下了车,又为我打开车门。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
“哦,你会的。”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好女孩子。”
“停止这么和我说话!”
“请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去,求求你。”
“我累得连开一码远都不可能了。”
“我不会进你们美国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国朋友那儿去,行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轮到他装听不懂了。到他父母家来,我本是同意,也颇欣然的。然而那点信赖却不在了。
“我要走,听得懂吗?我并没有答应你来看我,也没有答应……”
他微笑道:“对呀:这房子里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树,还有我。”
“我和你什么基础也没有,我是个中国人。”
“这就对了。让我们先喝点什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母亲会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这不意味那信赖又回来了。第二天一早,我蹑手蹑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张桌上留了字条,便走出了那幢美国人的华厦。
我想着他美好的栗色头发,心里是满满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后我在离学校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处。是个免费吃住的差事,学生们顶向往的那种。娄贝尔夫人因此耐着性子挑选,选掉了上百人最后选上了我。
要是她不丢失她的蓝宝石,我在这里生活得倒还算愉快。我当的差就是清早帮老太太擦个澡。自从她母亲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独自淋浴,而是躺在长榻的塑料床单上,让个像我这种半使女半护士的角色仔细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从头到脚喷上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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