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熨斗经过麻衫腋部时,一股体臭蒸腾而上,我一阵反胃。
她和颜悦色地催促我快些,然后说:“你打了两个长途电话,一个是六角,一个是一元二角。”
我说我会马上付钱的。
她又说:“冰箱里的果汁怎么就剩那么点了?”
我告诉她昨天帮她漆房子的两位工人热极了,渴极了,向我讨饮料,我于心不忍,便给了他们果汁。
“可是,我一个礼拜只给你买一次食品,你必须计划它们。如果你不够,我也不会给你多买一次的。”她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至于那些工人,你可以请他们喝水,水龙头里的水足够啊!”
我说:“他们很辛苦。因为你对颜色不满意,他们全部重漆了一遍!”
“他们从我这里赚钱,我恐怕不该再提供他们饮料了吧?”
“我请求他们帮我练习英文口语,我应该给他们饮料的。我可以不喝,不行吗?!”我口气已激烈起来。
“可是我付的是他们为我漆房子的钱,并没有付你练口语的钱。清楚了吗?”
我瞪着她。
她耐心地接着讲解:“就是说:他们拿了我的钱,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全心全意、集中精力为我工作,而你占用了我付了钱的时间,使他们为你工作。这显然是不对的。”
我口吃道:“我一直在帮着他们油漆啊,我并没有要求你付我工钱!……”
“怪不得我昨天觉得漆的质量很差,现在我才明白原因!”
她脸沉下来,告诫我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然后拿着我熨好的衬衫,迈着典雅的步子,一路轻轻放着小屁,回她房间去了。我一动也动不得,说不上气和委屈,却出来一种严重的挫败感。我使劲克服着挫败感,她连声喊我我都没意识到。
她喊我不为别的,只想从我这儿得几句恭维。比如她说她自己太瘦,你马上说一点也不,正好,是苗条。她若说我:中国姑娘真小巧,那她是需要我的反驳:您更小巧。
她香气袭人地将背朝向我,我替她拉上拉链。她的衣服很少洗,但穿之前必须仔细熨过。这时她问:“听说你们中国人,只有公共澡堂,很少洗澡的。”
我很难再维持平静,脱口道:“我们不用天天洗,因为我们身上不臭。”
她倒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反应。
我又说:“欧洲人洗澡的习惯是从东方学的;欧洲人洗澡的历史才一百多年。”
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历史知识。不过现在中国人的每日生活的确不包括洗澡,你不承认这事实吗?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她从书架上拿出一只装潢得像本大百科全书的匣子,打开,我发现那是个首饰盒。她开着玩笑对我说:现在你知道这个价值连城的秘密啦。等她神采飞扬驾车离去后,我发现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压根就没使她分心。没什么值得她为我分心的。我像正经历一次国际外交辩论一样兴奋、好斗、竭尽机智、暗计得失,她呢,全然不在乎。
从俱乐部回来她就高兴地通知我,她请了六位客人来开晚会,吃中国餐。我用了一天时间,摆了一大桌中国式冷餐,客人们尽兴离去后,她感激涕零地对我说,他们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丈夫故世后,是我帮她恢复了与他们的交往;从这个晚会后,她恢复以往的正常社交。她搂着我说:“你知道你多么重要吗?”
我动心地说:“我很高兴能帮助你……。”
“哪里是帮助,你改变了我!”
我有点窘,心里埋怨自己对老太太的挑剔与刻薄。紧接着,她说:“上次我俩一块去看那个画展,门票是十元。你记得我当时是请你客还是说好各自付钱?”
还在情感世界流连忘返,找不着归路的我一时尴尬住了。似乎我做任何反应都太生硬。我似乎不愿承认我听懂了她的话,这样我不至于让兴冲冲忙了一整天的自己太失望和扫兴。然而她有些担心地追问我,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说我会立刻付她五元钱,她这才放心回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我替她擦澡时,把那五元钱放在她床头柜上,并明白地告诉了她。她扭头将它核实一下,又继续闭上眼,回到她素有的安详和耽于享受的表情中。我擦洗着这位七十六岁的富有老妇人,仔细得如同擦拭一具被雕接得过分精细的摆设。不要投入任何感情,只把它当一件工作,你就会干得愉快得多。你以为这种肌肤厮磨的相处会促出一种情感的滋生,那你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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