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说服、诱导着自己。
她睁开眼,说我刚来此地时脸看上去很滑稽,现在好多了。那是因为我在郭家被烫伤的斑痕未褪干净。至今,眉心的一块痴仍不肯脱落。她突然说这块痴长得很是地方,不偏不倚,完全可以镶块宝石进去。
“你长得很安静,镶块蓝宝石进去一定合适极了。”
她在我喷出的香水的雾后悄然笑了。
我决定一旦发现合适住处就离开这里。我受不了她的蓝宝石。下午从学校回来,李豪已等在门口。见他又开起那辆被我喻作“会移动的垃圾箱”的车,我问他花八百块新买的车哪儿去了。
“爆炸了。”他的神情仿佛吹炸了个泡泡糖一样无所谓,“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好好的,引擎突然爆炸了,一路汽车都被我堵下来,我他妈的好出了一阵风头!”
本来已经和他和解的孙燕这下又和他崩了,哭了一夜,说他让她丢尽了脸,还说他花那么多钱买了部车只听一声响。还控诉他到处帮别人忙,忙得日理万机,自己的日子却过得一塌糊涂。
“我差点忘了,”李豪说,“这是给你买的。”他拿出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一块钱一件,我觉得合算,就给每个朋友买了一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买便宜货的。为这事孙燕也跟我哭,说我闲事管得太多。中国人就是各顾各!现在在海外的中国人有钱的有的是,有地位的也有,有没有势力呢?没有。能不能影响美国的政治呢,我看办不到。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碰到一个好机会就想到大家,那每个人的好机会就多了几十倍,对不对?”
他激奋地向我张开两只手。
我笑道:“你来是不是叫我到孙燕那儿跟你求情?”
他想了一会:“我是叫你评评理:我怎么错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泪!上星期为什么孙燕和我闹得死去活来,就因为我衬衫口袋里放了支圆珠笔,扔进洗衣机一洗,白衣服被划出无数道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丢人,她有什么人可丢?!”
等他钻进车门时对我喊:“某食品店的鸡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门外小径上走,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拾起来,见是一枚蓝宝石。我大喜若狂地给严平打电话,韩寒接的。我说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从老太太话里找刺儿往自己心里戳。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在这里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从报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启事中找出合适的,再一家家去看、面谈,讨价还价,搬出搬进。
“慢着慢着,你在哪儿捡的?”韩寒问。
“门外不远,肯定老太太锻炼速走时丢下的!”
“门外就不是她家的地产了。”
“什么意思你?”
“什么意思还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国。又不在她家地产上,谁捡了归谁。你是碰巧知道她丢失一个蓝宝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还给谁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还,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谁,也不知蓝宝石是什么。你让我来检,怎么样?你把它扔回去,我现在就来捡,等我拿到珠宝行去卖完了,咱俩对半分钱。”
“这怎么行?她本来就怀疑我……。”
“反正她已经怀疑了,你干嘛白担一回罪名?再说你帮她干了三月的免费厨子清洁工熨衣娘,加一块儿,也不止这点工钱吧?从道德到法律,你都说得过去!”
我叫他“滚一边去!”
我从来没这样焦灼和喜悦地期盼娄贝尔夫人回来。
我几乎将她堵在门口,就将那颗蓝宝石捧给了她。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我明天把它带到首饰店去鉴定一下。不过你有把握它的确在门外草地上?”
刹那间,我又回到对这种语言最初的浑沌状态。我不懂它,也觉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种永远使我感到遥远而陌生的语言。
我在找到蓝宝石的当晚就开始在报上搜寻租房启事。各种各样的启事,有寻物和寻人启事。忽然有块空白,只有几行字:“假如发现这个启事,请给我回个电话。”我视觉中一下出现已旧去的栗色头发。他在找我!执著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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