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21)

2025-10-10 评论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注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件不伦不类的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这个……成什么话?”周先生自语般说,苦笑。
    “放心,我不会穿出门!”海云顶他。
    “是不能穿出门。”周先生说。
    “我就在家穿穿。穿着玩玩——我有地方出门去穿它吗?”海云说。
    海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子折射出三个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丽的;她明白这美丽对他们是白白一种浪费,同时也对他们是无情的一分折磨。
    当晚,卡罗埋伏在楼梯拐角。海云觉得他伤疤尚新的面孔那么要她命。她忽然感到这世上都错了,错了便对了。她笑笑;从健将与他冲突,她还第一次对他笑。
    卡罗走上来,把嘴唇慢慢触到她面颊上,她脖子上,她不动,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他说他从她进了这房子,就开始爱她,她该是他的。
    她抬起脸,看着他,感到自己在红色太阳裙下渐渐肿胀。她对伦常天条的无知使她无邪地想要和想给;刹那间,她几乎想回报卡罗,以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
    但她仍一动不动。听卡罗拿千差万错的音调许愿:他将回来,为她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外面多大、多好。健将也不会回来,从这里出去,谁还回来。她有足够的美丽衣裳,将为卡罗和健将美丽地活在这里,哪怕他们在千里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永远不归。
    海云从洗脸间穿着严严实实的睡衣出来,却见她七十二岁的丈夫浑身赤裸“快!快!快脱!……”他喘着说,意思是这一记来得不易,弄不好就错过了。海云慌了,大把大把扯脱衣裤。他却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维护着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证明,浑沌的眼珠亮起来,亮出欣喜、紧张、侥幸和恐惧。
    这是海云头一次把肉体呈给丈夫。
    她仔细躺平,尽可能不让他吃力。这是她本分的事,她没有道理不高兴做。海云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罗,不去想健将,更不去想她爱过的篮球中锋和没爱过的少校。
    丈夫的权利进入了她,大事情一样郑重地推动一下,再推动一下。
    海云闭上眼,柔顺得像团泥。
    这时她隐隐听见卡罗那到处是断裂的钢琴声。

从图片册里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别。图片册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从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移民。阿玫属于30年代唐人街的显赫人物,当时是16岁。棕色调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点: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额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张美女漫画。阿玫身后,睡莲苑所有的生旦净末丑都在,更不清楚,当时的镜头焦距是对准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评说,大意是:看这个小美人儿,能相信她是个男孩吗?
    我问看守展览馆的老人:“这是个名角儿吗?”老人说:“阿玫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玫名字的时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乱于英文的“她”和“他”之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学英文晚的人,比如晚过20岁的,常在讲“她”和“他”时不用心,“他”和“她”随心所欲地颠倒,让听众很吃苦。
    老人叫温约翰。这名字写在他胸前别的小白牌子上。温约翰说像阿玫这样的奇物,唐人街历史上有过三个。因为前面两个都让戏班子时来运转,所以才会千难万险地找来个阿玫。阿玫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并且一定都长得大同小异,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过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阿玫。老人问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翻找阿玫。我说,是你告诉我有关阿玫;我迈进这个展览馆时一点也不知道来找什么。老人有了种上当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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