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馆有一个大客厅的尺寸,还有两截走廊,两个拐角,都做展厅用,排着图片和实物。整个空间的拼凑使丰富的阴影更加浓重。它的门比街道矮一层,是那种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见“中国移民历史展览馆”的招牌时,要么你错过它的入口,要么你就像落进了陷阱一样落了进来。错过它的人是绝大多数,我就是一脚踩虚落进来的。后来来多了,才觉出阶梯的存在;阶梯是那样陡地一拐,把你认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览厅。
阿玫登上旧金山码头时12岁,只有三年戏龄,手向外一伸,根根指头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兰花指,别人的就没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长衫,让移民局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同整船的中国农夫毫无关系。移民局长官说话时手势很大,阿玫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就跟着他的手转。对于中国戏剧中的“远眼”,移民局长官是不懂的。他觉得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有点可疑。他想阿玫必是个女孩,扮男装是因为女孩极难入境。“排华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没有女人的一族人好办,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个字却被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随人动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极,让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种会意和体谅。这是一切美好误会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脱光衣服,三个高大个头的洋妇人把阿玫哄着吓着,认为这孩子是懂装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后也是没让她们把衣服给剥光。后来阿祥来了。阿祥是戏班的领班,他一看见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来走一遭的阿陆。阿祥很有手腕,当然让阿玫不损一根纤毫地出了移民局检查站。他拍胸脯担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头一个退货。他这样担保时移民局长官们使着一种眉眼笑起来,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中国有几千年的太监传统,对于中国人的性别,他们给予例外地理解。
12岁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样子:腰缠得两个虎口上去会指头碰指头;眉毛也拔齐了,只有一线细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够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鲜艳欲滴的红豆。
我在街心广场向人们打听阿玫。早晨这里有70岁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这些老人都很热心地告诉我,他们并没听说过阿玫,而和祥戏院是知道的。和祥戏院改过几次名,但模样基本还是阿玫那年头的。温约翰却坚持说70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时中国人没几样好东西,除了茶、大烟,就是阿玫。早先的赌和窑姐倒是好东西,都给禁了,怎么会不记得阿玫呢?老人温约翰有些着急,为阿玫冤枉,觉得我从头次进了展览馆就没说过实话。他说:“再说阿玫闹了那么大一场事!”
我问:“什么事呢?”
他不吱声地挥着陈列柜玻璃上的灰尘。掸帚是化纤兽毛做的,摩擦中起着细小的静电。他把掸帚小心拿到门外,在空中用力挥打。似乎这是种有益的运动,他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我说可以用袖珍吸尘器处理掸帚上的灰尘。他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讲废话。
闭馆的时间到了,我从下水道冒出来,对下面霉兮兮的暖和依依不舍。上面是旧金山的冬天,雾在下午四点就从海上过来了,只有唐人街的雾不厚,街两边的铺子门脸挨门脸,密集的人群破坏了雾的沉积。
华盛顿街口有个小食铺,简陋得无以复加,里面客人却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这样简陋。阿玫的前辈俊美无比的阿三那夜戏完之后在这里吃宵夜。就是几次唐人街大扫荡中的一次。食铺老板来同阿三打招呼,说阿三你还不回去,一会乱到这里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账把辫子住头上一缠,长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铺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举着火把,顺路点了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食摊、房屋、旗幡一样垂吊在楼上的广告,等等。还有,晾在公共视野中的衣服、裹脚条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错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点。
阿三给追到一个垃圾场。追他的三十多个美国汉子都很熟悉阿三。他们叫喊要到阿三两腿之间去摸一摸,证实了就好。阿三是男孩?这太让他们觉得好笑了。阿三已没路可逃,等死那样等着他们上来。他们就把垃圾场包围起来。阿三突然发现垃圾场是以一棵树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杨,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峦正中。阿三在一条带毛的臂膀伸向他时一窜就上了树干。那个人摸到他光滑阴凉的赤脚,一阵心颤,让那脚溜出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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