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30)

2025-10-10 评论

    他们一直跟大学里那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有时他想,到老了他俩还会跟大学同学似的。这样反而浪漫,一生一世的做同学。
    “杨志斌,这么晚了,烟就不要抽了嘛!”韩淼在床上叫,声音跟办公室里很不同,既无助又权威。对抽烟的恶感,是韩淼和美国女人学来的文明。
    他赔理地说:“就抽一根!上班六个钟头不能抽……”
    他在一个办公大楼上班,穿件紫红制服,手里拿个报话器。旋转玻璃门边置张桌子,下班时间过后,进楼的人必须在桌上摊的簿子上签名和记下进出的时间。有什么事报话器是通警察的。上班快一年了,杨志斌不知“有什么事”会是什么事。进楼的人像看不见他一样直接到簿子前签名。有不知规矩的,他只需小叫一声:“Excuseme!……”那人便拐回来,还是跟没他这个人似的,直冲那桌子和簿子去,唰唰划上名字。即使他谦卑的手指点出他签错的位置,还是不能使他的存在获得承认。那人抱歉地笑笑,纠正自己,嘴里客套两句。抱歉和客套也不是具体的,有针对的,总之他是在人们大而无当的无知觉里尽职。
    韩淼又叫两声“杨志斌”。他有了一点讨厌的心情,却不完全是讨厌妻子。他走到阳台上。阳台很小,像国内所有人家一样,这阳台是狭小空间的一个挣扎。在美国,他们的居处没那么挣扎的,不过是舍不得阳台冤枉地空在那儿,这里的中国人家都不习惯在空间运用上太挥霍,有车库的人家车库常是盛剩余物资的,车却泊在公用地盘上。实在盛不下,就举办个“GafsgeSale”,或是“YardSale”。一间车库的东西全倾倒出来,开肠破肚般的,花花绿绿的杂碎铺出偌大一摊:改朝换代的家具,衣服,成年的孩子们曾经的玩具,骑过的自行车,主妇们图便宜买回却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杨志斌逛这类旧物摊子是享受的。他有次买回四张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条不残,一共才花了四块钱。韩淼听了价钱,快乐的人都轻盈了,利落地把它们擦洗一新。现在这些椅子一只摞一只,摞在阳台角落,上面还放一只装满旧书的纸箱。紧挨那一对仿青铜的天使,也是从某家的“车房拍卖”买的。其余是一些旧厨具、餐具,两个台灯,一对蜡盏,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摆设、几打音乐磁带和两把吉他。一只没有梳妆台的梳妆凳,粉红夹银花纹的缎面,温柔得不够正派。大部分东西是直接从别家车库搬进这阳台的。没多少花费就把阳台堆个半满,韩淼和杨志斌对这点很知足。至于每添件东西就多一层尘垢的积攒,就少了几度活动半径,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还尚待发现最时髦的富有是空空荡荡。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气魄很大的空荡,四千尺的屋几乎什么也没有,墙都空出来挂画,地板冷傲闪光,托着无比精细的一块绿地毯,很遥远的,摆了些沙发、椅子。一行楼梯旋上去,旋入一个炮台似的小格局。(我听迪妮斯说,人睡在那上面。)韩淼和杨志斌为如此荒诞的空间运用几番交流眼色。从迪妮斯的Party回来,韩淼对杨志斌说:“摆两个篮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赛球。”杨志斌直是感叹地摇头,不屑评说地苦笑。他们去过现代美术馆,几幅画是大大小小几张帆布,上面涂了白颜料,画框却是煞有介事,一点不偷工减料。那时杨志斌刚进入“伴读”角色,到美国不满一礼拜,韩淼告诉他,画这些空白的艺术家很有名,这个画派也有说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达的无限缩减,简化成零,相反零又是无限的表达。韩淼在跟他讲解时,她自己也是没半点心服的。她和他的认识最后统一了,认为那类画家在拿全人类开玩笑。(韩淼告诉我,迪妮斯的房就让他们想起那派被称为“画”的空白来。)
    烟抽到一半,杨志斌想起阳台也不是抽烟的地方。楼上一家人打过两次电话来,请他不要在阳台上吸烟。烟冒到上面去,把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给祸害了。电话是和气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还和气。女主人他是见过的,见了便笑,牙齿全笑在脸外面。三十八九岁,牙上还箍着金属矫正器。跟她女儿一样,未来会有个矫正过的标准笑容。
    杨志斌掐掉烟,很不舍得外面凉而辣的空气,慢吞吞拉开门。忽听见楼上也在开门、关门。楼上人家不知谁又给他无辜地祸害一次。说不定女主人专到阳台上等着捉拿他这股烟味的。脚步在他头顶吱吱地走走停停。听也听得出,那是拥挤热闹的一个家庭,也是不荒废任何一寸领土而放满新旧家具和摆设。也跟他两口子一样,在憋足劲存钱,存够了去买个带车库带小院的宅子来,好有更大空间去填塞(迪妮斯那样阔绰的空间的确有些不成话,我们中国人觉得住在塞满家什的地方比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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