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31)

2025-10-10 评论

    每天早上,杨志斌在韩淼忙乱梳洗时一动不动地醒着。她总是免不了搞出颇大响动:冰箱门是甩上的,杯子底也必得砸一下桌面,所有化妆品被拿起被搁下也是非得在假大理石的盥洗台上磕出声响。每一样响动都让他躺得更静止,呼吸也夹紧。韩淼吃完早餐进卧室来换衣服,动作也是响的。卧室里淤积了一夜他俩的气味,此时已成厚厚沉淀,被她的动作搅起一股股风。不仅仅是妻子一个人在响,她只是整个主流社会响动的一个细节。主流社会的每一分子都在同时间,不同空间做着完全统一的一套集体动作。这套动作是程序化的,机械的,因而是极为靠得住的。主流社会成员们在各自小格局里弄出响动其实是遥相呼应的,是被一根无形指挥棒指挥着。因此韩淼响动得理直气壮,她拉抽水马桶的那种果断,带点发泄意味,其实是巨大集体音响的一个细小和声。她是有道理发作的;一个家庭的经济主力完全有道理“唰啦”一下,一拳捅进外套的袖管,将两腿踹进裤腿,两脚登入皮鞋,弄出皮肉与其他无机物的摩擦、碰击之声,都是有道理的。尽管她主观上一点没有发作的意思。韩淼最后看一眼床上的丈夫,目光温存,躺得再死他都觉得出它的软和、温存,如同母兽出猎前对犊子的一个温情回眸。之所以有如此目光,也在于韩淼对自己不幸有如此的动物母性而无奈。因而她一早上的摔摔打打,那与庞大社会主流里应外合的种种响动,以这一温存回顾而收了场。她心疼他:他一表人才,正当年盛,曾在社会中在事业中在女人中处处找得到位置,此刻却在这个社会声势浩大地进入趋动程序的早晨,蜷睡在局外。他浓黑油腻的头发之下,那曾经标致的脸容,过多睡眠形成的永久性睡眠不足,是韩淼看不得的。多看她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怒。不光是对杨志斌愤怒,好像有一大堆东西,比如时运、环境,宿命的暗中摆布,包括她韩淼自己,都要对眼下这个令人既嫌恶又怜惜的杨志斌负责。这个胆怯得连在人前说英文的胆量都没有的杨志斌。韩淼在他绝望地支吾英语时,偶尔心里会有另一个杨志斌:弹吉他、唱歌,歌是英文或西班牙文,他并不懂词儿,却给他唱得很漂亮。杨志斌学过六个半月西班牙语,就够他拿来玩了。在他那儿什么都是好玩的,弹几下钢琴、吉他,写两首没韵亦没标点的诗,球无论是踢的是打的,他都在行。所有的东西他一玩就会,会了就成功。杨志斌和韩淼在大学认识的时候,他身边一圈女同学,他的容貌和才能其次,首先倾倒她们的是他的好玩。
    妻子高跟鞋叩地板的声音沉杳之后,杨志斌会好好睡一觉。妻子化了严峻的妆,穿着带垫肩的衣服坐在读华尔街报股票章的人群里。地铁载了满满一车皮如韩淼这样的律师助手,公司大大小小的经理、秘书,推销部门具有进攻性、征服性的男男女女,银行老老少少的出纳。杨志斌感到妻子以及同类过的是专业生活,而自己却过着业余生活。他什么专业也没有,在专业人员过专业生活时给余了下来,睡觉。他不知该和谁归为一类,大概是十点以后把孩子们推到马路上的女人们。对于她们,他都只能旁观。一天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的旧货店出来,推的婴儿车里装满旧衣旧鞋,婴儿被这堆旧物挤到车子最前面,两个腿挂在外面。他想这女人一定是个佣人。他马上为自己犀利的洞察得意,紧接着他为自己有了如此的窥视癖好而恐惧。
    杨志斌趿着鞋,走到厨房,想收拾老婆早餐后留下的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还有桌面上一层烤面包渣。还是算了,这时忙给谁看。家务常是积存起来,在韩淼眼皮下做,这样不显得他那么游手好闲。转而又想,一个大男人要把家务做给老婆看,以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他心里出现个要哭出来的笑意。他拧开煤气灶点了根烟。这时楼上那家的女人正从窗下走过,忽然斜扬起眼睛对他笑笑,说了声“Hi!”紧跟着出来了她的女儿。小姑娘有些肥胖,有着婴儿般无意识嘟起的多肉嘴唇,眼神也未跟上她的成长,与她早熟的身体差距很大,因此她看上去是个误制成妇人的巨大娃娃。母亲和女儿穿得一样没老没少,都是短裙子,短线衫,不当心都会露出肚脐眼。
    (我见到这对母女是出事之后,母亲因痛哭无度而鼻青脸肿,女儿正在粉刺的恶性感染阶段,并且两人脸上的妆都给涕泪弄得泥泞了,我无法识辨她们美或丑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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