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撇下了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已经连张大嘴喘粗气的力气也没了。我认了。
“别……我真的听见了!”蔡玲显然被人扯将起来。
“我肯定听见了!是陶小童的声音!”
“要发泥石流了!”许多人劝她。
“再找找……”
孙煤突然说:“别吵,听——是不是喘气声?”
我哗哗地流着泪,因为我的嗓子眼好象有了点要发声的意思。我感觉到了。
“陶——小——童!”
我纳闷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象虫叫,又细又沙。但我毕竞不是一声不吭了。
“陶——小——童——你——在——哪?”
蔡玲用她宽厚的女中音叫道。这个黑夜,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诞生了,因为她苦练了若干年,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歌唱要领。她现在的声音光滑圆润,听上去回肠荡气。过去她一张口,她的声乐老师就说:“你的声音象一团肉。你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她为“一团肉”的嗓音曾哭得死去活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成了歌唱家,找到了他们那一行最重要的“位置”。
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让嗓子发出虫叫。
人们兴奋了。我这点可怜又可怕的声音捉弄得他们东跑西奔,一会儿说声音在这边,一会儿说好象在那边。
我使劲“叫”着。好象新学会一样把戏,兴致很高地抓紧练习。
“陶——小——童!”
蔡玲,你回去就这样喊给你老师听听,他保准心花怒放。我快不行了,每“叫”一声,元气就耗掉一部分。我听见有人朝我的方位走来……
“陶小童!你在这儿吗,陶小童?……”
你来晚了,班长。我感到身体深深地往下一坠,世界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我死了。没错,这才叫真正的死呐。
好象有两个月时间,班长孙煤夜里睡得很规矩。陶小童也对这事放松了警惕,因为“人防”工程,人人都累脱一层皮。
下了大雨,工程被迫停工,大家只好撤回去开总结会。徐北方拿了个本子,在会上画画,给每个人画像,谁发言他就画谁。炊事班长叫吴太宽,他在纸上只画了半只鼻子和一张嘴,但大家一看马上明白他画的谁。伙房打菜的窗口开得极小,似乎为避免内外感情交流,生出偏心眼来,于是每次打菜,大家只能看见吴班长半只鼻子和一张嘴。
那“人防”工程开始声势浩大,干到最后就剩下部队和小学生了。刘队长的小儿子天天在工地上搬砖。他们的任务是把整块的砖从工地东边往西边搬,半截子砖再从西边搬回东边,一点不得含糊。刘队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象他,块头特足;小儿子叫“小半拉儿”,是个七个月的早产儿,因此长到一百二十五厘米,坚决不长了。他上小学六年级,红领巾拖到肚脐眼。队长的爱人在外地,每回探亲回来,都拿尺子仔细给“小半拉儿”量一番,尺码从来不变,有时“小半拉儿”见他妈伤心,就欠脚跟搞点鬼,又及时被他哥哥“大半拉儿”揭发。因此队长的家庭气氛是滑稽而不愉快的。
徐北方谁都画,就是从不画“小半拉儿”。画他就不厚道了。而且甭管你怎样如实地画,别人也会说你丑化他。
连下几天暴雨,浩大的“人防”工程改变了全市下水道,造成“内分泌”失调。积存的雨水再也不肯规规矩矩走老路,马路上车行如船。最壮观的是宣传队这个地势低洼的院子,似乎成了全市的蓄水池。门口那座高高的垃圾山淹得只剩个顶巅了。于是这院子又添了一大景:有了山,又有水。
团支书王掖生到处筑坝。宿舍楼地势稍高,坝可以筑得马虎些;厕所一定要拦严实,水若灌进去,再漫出来,这院子就不像话了;还有猪圈,猪那畜牲戏起水来搞不好要掉膘;还有米仓、煤囤、菜窑子。总之他很忙。
其他人都把长裤挽成短裤,站在排练厅开总结会。
彭沙沙一想,坏事了!一发大水,她藏的几把笤帚全得漂出来。有好多天没扫地了,她有些惆怅,因为会上大伙猛表扬陶小童,孙煤还扒开她的衣领,让许多人围上去看她肩膀上的大紫疱。大家一边看,孙煤一边讲解,声调简直像控拆什么。搞不好就这么个大紫疱,陶小童要先一步入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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