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14)

2025-10-10 评论

    正在彭沙沙对陶小童突来的运气羡慕不已时,徐北方抓住她这一瞬间的神态将她画下来。这一瞬间很有代表性。彭沙沙干什么事都带有点疯狂,两眼发直。每逢演出,她就紧握一把笤帚到处转,谁丢一张化妆纸,她就如获至宝地冲上去扫。
    彭沙沙长得不好看。舞台上绝没有前途,因此她拼命要在另一方面有所建树,比如扫地冲厕所。她整天都像打仗一样忙,头发也来不及梳。徐北方画她只需在那堆头发上下功夫。有回陶小童跟别人说:“彭沙沙说不定有非洲血统。”她说只有黑人才长这种“纱发”。彭沙沙为此气疯了,一定要陶小童道歉。
    陶小童只好在饭堂里宣布:“我们队有个人没长非洲人那种头发。”因为彭沙沙事先不准她点她的名。
    这下反而全队都知道了。当初刘队长把她领到新兵连门口时,大家都呆了。孙煤憋住笑捣捣陶小童:“喂,你去问问队长,从哪来的这么个活宝?”所有人都转着同一个念头:队长怎么啦?让这个丑丫头上台不是惩罚观众吗?彭沙沙察觉到人们的神色,干脆傲慢,对自己的长相表现出绝对的无辜。
    徐北方也画过陶小童,一张轻描淡写的速写。孙煤看后“噢”的一声尖叫起来。
    “好好好!你画她你画她!”
    “你别撕——”
    “她在你眼里就这样好看?她明明没这么好看!”
    “你别撕——”
    她倒没真撕。过一会儿,她拿了支笔,在那两只眼之间画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本来她鼻梁上就有那么一根青筋嘛。画完,这张脸完蛋了,她才没闹下去。他没精打采地发着火,骂她是害人精,她反倒嘻嘻笑起来,说:“那好,我再不害你了,你找她去吧。”她走到门口又扭回头,嘴抿着,虽然有点弄姿作态,但这副样子上帝都会动心。漂亮姑娘的造作,谁也不计较。
    她也有静悄悄的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地保持某个姿势,让他画,那是很累的,尤其夏天,她待过的地方往往有一摊汗渍。有时她突然跳起来,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
    “你喜欢她!”
    “谁呀?”
    “你装蒜!”一双美丽的大眼里顿时冒出火来。
    “你小声点。”
    “你喜欢她!”
    “别瞎扯!”
    她跑过来,目光中带有诱惑:“那你就说:你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
    “不对!你说,我不喜欢她!”
    “你说,我不喜欢她。”
    他把她逗哭了。打那以后的几天,他见陶小童每晚用孙煤的大脸盆,端满满一盆热水回去,路上要歇好几回。问她干吗打那么多水,她说班长让她顺便替她也打一点。他不敢再跟这小姑娘接近,为了他,这小姑娘显然被她的班长小小报复了一下。
    有时他心里滑过一丝犯罪感,这是他偶尔对那个女孩子想入非非之后。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还没有洞察到自己的魅力和运用这魅力。但魅力是有了。她有种奇怪的,不很显眼,又很突出的气质。这气质还有待研究。她一张并不出色的脸上总带有悲天悯人的感觉,眼睛很单纯,却十分多情。一张孩子气的面孔说不上是欢乐还是忧郁,说不上是健康还是病态,等等这些,使那副极简单的容貌变得无比耐看。尤其对她的多情,他感到很好玩,甚至让他有点动心。
    当然,陶小童对他有点什么意思,他是知道的。
    团支书让陶小童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
    院子里的水基本退了,落叶紧紧粘在泥土上。大家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惟有团支书仍然浑身泥水。他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人们也认为他若不是这模样反倒不顺眼。
    “喂,你怎么啦?”
    “我说我一定好好写。”
    “我说你现在——你为什么不吃面条?”
    陶小童是很怕吃面条的。不知为什么,从小她就腻歪面条。小时候她用很不像话的比喻形容过这长长的、白而滑溜的东西。
    “在部队,吃饭挑三拣四,给人啥印象?”团支书说。他认为这女兵有意搞得与众不同。
    炊事班长吴太宽有个神功夫,让你明明看见满菜盆都是肉,但吃完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吃。他还代理司务长,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抄表格;每月都用一张大纸打上格子,公布各项节余。他样样东西都能抠一点,余在那儿。假如有一个月某一项超支,他就觉得没脸活下去,必定要由炊事兵小周来劝他想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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