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17)

2025-10-10 评论

    “你打哪里弄到这本书的?”团支书问。
    “化妆箱里。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谁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妆纸下面。”那男兵说。
    “……是本啥书?”
    “不知道,没头没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爱情。”
    “后来呢!”
    “我看完又给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俩人跑到库房,化妆箱里根本没什么书。伊农正堵在库房门口吹号,一次次顽强地爬到最高的音阶上。有人断定他总有一天要吹死。他长得苍白细长,头发稀稀落落,肩胛骨残忍地耸出来。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为他是医生的后代,还因为他对各种药过分信赖。他总是疑心自己没按时吃药,因此补吃;三天的药往往被他在一天里吃光。他吹号必须歪着嘴,因为嘴唇必须将就左侧一颗突出的虎牙,不歪着他的嘴就漏气。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吹起来。这时你打他都不碍事。
    “怎么会没了呢?”
    “这还不明白?你去问问,谁买过草纸?咱们男子汉都是偷化妆纸解手。”
    “你说谁把书给解了手了?”
    “妈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边看边扯几页擦屁股!后来我觉得这么干不太卫生,就把它搁回去了。”
    俩人谈到这里,炊事班小周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他不想干炊事员了,在学吹笛子,还跟团支书央求过,要学拿大顶。团支书说他屁股大、下身沉,学不出来,但他不死心。
    小周听见他俩在谈书的事。他怀里就揣着一本书,是拿一套新军装刚跟人换来的。
    蔡玲夜里起来解手。马上要上西藏巡回演出了,她打听到那里的厕所多半又黑又远,已提前苦恼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帐子里叫道。
    “啊?”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那你起来干什么?”
    “我解手。”
    陶小童蓦地钻出来,十分紧张地说:“我告诉你,肯定是班长不见了!”
    “胡扯八道!”孙煤在帐子里愤怒道,“陶小童,你神经有毛病没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说:“就是,你神经病!”
    回到床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决心不再管班长的闲事。
    听见两个姑娘都拉长了呼吸,孙煤才感到困意袭来。早晚这事会被人知道,头一个瞒不住的就是陶小童。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太鬼了。这事一旦败露,她必定没脸活下去。
    窗外投进一缕月光,孙煤的皮肤微微发亮。有个人说她皮肤像缎子,没错,确实像。

有个形象,有个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对他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我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但我认为他英俊,于是我就说了那句没皮没脸的话:“我爱你。”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很吵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我又肯定我爱“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一双新布鞋,她老是低头看这双鞋。很多很多的人挤她撞她,但她还是看这双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小姑娘就是穿着一双这样的鞋。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过来了?……她醒了!”眼睛不见了。
    “休克整整两个钟头。”一个不痛不痒的声音说。
    两块白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中大的一块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这么两块白东西在你身边打转,你就算交了厄运。
    我还看见头顶上一块天空,蓝灰发白,说不上什么颜色。
    我明显地感到,我躺得比较舒服了。
    “换个人抬吧。孙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们要抬什么?孙煤?就是我那个班长孙煤吗?我懒得打听那些事,一个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认定我快完结了。没有完结是因为我浑身脏器彼此在进行最后的扯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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