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简直激动得要哭,哭得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非议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索。在这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这藏族汉子蛮够朋友嘛。凭刚才那一番胡思乱想,我也该向他道歉。
我找到兵站卫生员,他听说给藏民瞧病,头摆得飞快。我说那孩子挺危险。
“越危险越去不得!”
“为什么?”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飞快地摆头。
我说:“他要死了怎么办?”
“死了谁都知道怎么办。”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就算是吧。”
“你不管人民死活……”
“就算是吧。”
我气疯了。这时正好唐站长从卫生室经过,我叫住他。卫生员抢先说:“打死我也不去。”
唐站长轻描淡写地说:“不去拉倒吧。”
我想我这双分得颇开的眼睛这时肯定聚到了一起。我就那么把站长死死盯着。好哇好哇,这就是我打心眼里爱慕的形象!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的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理亏。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闲事你别管。”他好心好意对我说。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就能在一瞬间随着自己精心塑造的东西垮掉。我伤心至极,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那熟识感、钦佩感、爱慕感骤然消失殆尽,连同他的英武、俊拔一块消失了。我别提多失望了,费这么大劲寻找、并认为终于找到的,不过是个误会。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底版一下子全然曝光。望着站长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并不怎样魁梧高大。
我自作主张拿了打虫药和其他一些药品,给了那病孩子。我这才知道,受那场惊吓太多余:这个藏族汉子是当地乡党委书记。坐他的马,就像在省城乘司令员的小卧车一样保险,同时应感到荣幸才对。
当晚给兵站作告别演出。正唱“八路军来了……”忽然冲进一个警卫战士。紧张地对唐站长嘀咕几句什么。站长脸一沉,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到饭堂,对演员们大喊一声:“停!”
刘队长从幕条后探出身间:“啥情况?”
“出事了!”站长挺凶地一挥手,“警卫班集合,都给我上岗楼待命!演出队找地方隐蔽!他们又要打兵站了!”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简直像爆发了世界大战。从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隐约可听见杂沓的马蹄声。火把渐渐逼近,已能看见那些被火光歪曲的脸。
电闸扳开了,一个温暖的兵站顿时落进夜的山谷。唐站长摸黑走到我们中间,让演出队连夜撤走。
“那合适吗?……”刘队长道:“到底怎么回辜?!”
“我也搞不清!”站长说,“你们今天给一个小孩治了病?……肯定给他吃错了药,他们找上门算账来了!这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我这才知道祸是我闯下的。这下我跑不掉了。
以团支书为首的几个男兵说,要撤女兵撤,他们留下帮兵站抵抗。女兵们一向恨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让刘胡兰等人干完了,现在好了,可出事了,怎么甘心撤?
唐站长好歹把演出队弄上了车。车刚要开,又有人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堵了大门,车恐怕开不出去了。
听说全国闹武斗的年头,这个兵站就出过一次事件。那次有个得严重肝腹水的老乡,已奄奄一息,卫生员送了药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结果他们就来包围兵站,并扬言要放火把兵站烧掉。最后兵站抵挡不住,让他们冲进来,混战了大半夜。后来他们打饿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馒头和熟肉,才兴高采烈撤走。这一仗伤了兵站不少人,幸亏卫生员藏在大米箱里,不然准让他们宰了。
这时我才谅解了卫生员和唐站长。
没想到我闯下这么大祸,把兵站和演出队全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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