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30)

2025-10-10 评论

    藏民在兵站门口越聚越多。一名警卫战士从岗楼跑下来对站长说:“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个劲唱歌!”
    “发什么神经!谁唱歌?!”
    “藏民啊!把我们都唱糊涂了!”
    果然,歌声越来越响,听上去竟无敌意,甚至充满欢乐。但我仍感到恐惧。所有人都被这歌声搞得毛骨悚然。
    当年铁木真的部队进攻时,马队排成鳌齐的方阵,每个骑手都用奇特的喉音连续发出短促的吼声,那吼声可怕极了,先就把你的精神吓得溃散。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并不往兵站内侵犯。演出队陆续从车上下来,仍保持警惕。唐站长这时跑来宣布:解除战备!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领来感恩的!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认准。跟着我就被藏民包围了。所有火把扔在地上,聚起几大篷篝火。他们力气极大,我被拽得东倒西歪。他们把我拉到火边,我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整羊。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个贼亮的女高音领唱,其他人团团围住篝火开始跳舞。不一会儿,兵站和演出队也加入了这种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子是几根羊肠线绷在一只罐头筒上,拉起来尽管很动情,但总有些像羊叫。舞蹈永远绕着一个圈子,永远重复一个动作。我跟在唐站长身后跳,惊讶他的动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满宁静。
    奇怪的宁静。我头脑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决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个男性,那个救了我,又把永恒的魅力留在我心里的标准军人。
    “不要想什么事,要平静。”
    这时孙煤对我说。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样。
    我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想点什么。糊里糊涂、连总结都不做就死掉,是图省事,是对自己不负责。什么事都得有个总结,不然就没头没尾。我还来得及想很多事呢。
    车猛颠一下,孙煤马上紧张地看看我。我还受得住。他们说我脊柱受了严重损伤,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但并不感到十分疼。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让开让开!先让我们过去!”孙煤喊道,“我们有急救伤员!”
    吵嚷声越来越大,还夹着各种汽车喇叭。
    “让开你也过不去!……”一个人说,“前面舟桥连在架桥!”
    几个围绕我的医生一下散开,纷纷跳下车去:“怎么回事?这桥要架多久?”
    “他们讲是讲三个钟头,我们已经第五个钟头了,影子都还没有!恐怕还要十个钟头!”
    十个钟头我是无论如何等不及了。
    “我去找舟桥连!”孙煤说着就跑远了。
    紧接着,我们这辆车拉开刺耳的救护警报。我想,何必为我一个人把局势搞这么严重?

一回到成都,刘队长立刻被召去开会。他的儿子小半拉儿挤眉弄眼地到处说:“林秃子摔死啦!”
    “啊?!你怎么敢……”大家想这孩子准疯了。
    “我就敢叫他‘林秃子’!”他拍拍面积很可怜的胸脯。
    小半拉儿最近心情很好。他多了个伙伴,是条肥肥的小狗。这只良种牧羊犬是孙煤那个女兵班救下的一条命,有次途经一个道班时,狗的兄弟姐妹正被人逐个烤了吃。狗名叫“颗勒”,因为它是条男狗。藏民叫“颗勒”就像内地管十分熟识的人叫“爷们儿”。回到成都,活玩具已长成一条真正的狗,站着、走着、叫着,都有点威风凛凛的味道了。除了小半拉儿整日跟它厮混,再没人顾上搭理它。因为刘队长开完那个重要会,马上又召集党员,然后是团员,然后是青年、群众。直到开会前,伊农听某个党员一口一个“林秃子”,他还结结巴巴要辟谣。炊事兵小周听完文件后,一下反映不过来,受了刺激,夜里大哭不止。炊事班长吴太宽问他抽什么风,他泣不成声地说:“不晓得毛主席现在还住不住在中南海……”原来他操心伟大领袖的安全。一切日常生活都停止了,这院子跟全国各地一样,每个人都呆呆傻傻,脑子却都在飞快地转,思考的尽是大事情。
    最繁重的任务是写批判稿。孙煤这个班的稿子老收不齐。团支书指责她,她就快快活活地说:“我们班没文化!”她们班的女兵写一篇稿子,总要不断地往走廊上跑,然后站在走廊里喊:“X字怎么写?谁会写X字?”这时十几个房间就会给她十几种似是而非的答案。团支书只好派了几个有文化的到她们班,其中包括徐北方和小号手伊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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