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猝然死去,使我祖父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出了丑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父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的黑色棉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绳系住棉袄,胸口的皮肤暴露在冬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飘落并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他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内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奶奶熟了。”
我祖母的父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穷人的虔诚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父,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巴,向我们讲叙祖母昔日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祖父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
我年幼时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为何总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而且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棗我的祖母,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母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最起码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何时起床,何时开始绣花,走路的姿态等等。后来她又将父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父,在孙有元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满意足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昙花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谦虚的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身坐在我祖父对面。她父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逃离父亲以后,仍然深受束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镜子。
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述过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闪发亮。
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郎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竖日清晨他醒来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衣柜里瑟瑟打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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