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王冰棍最亲密的战友余拔牙的世界旅游也升级了,跟随旅行团和自助游,对余拔牙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钱雇用一名女翻译,他对游山玩水也厌倦了,他的兴趣全跑到示威游行上面去了,他已经在欧美几十个城市参加过示威游行,他不分青红皂白,什么示威,什么游行,只要遇上了立刻兴冲冲地加入进去,遇到对立两派的游行时,他加入人多势众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经会喊叫十来种语言的游行口号了,他经常和王冰棍通电话,说话间不经意地夹杂这些外国口号。
王冰棍对余拔牙到处去示威,到处去游行,理解成是到处去参加文化大革命,每当余拔牙在电话里告诉王冰棍又在什么城市游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给他最信任的刘副打电话,说外国的什么城市闹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对王冰棍的这种理解十分不满,他在国际长途电话里训斥王冰棍:“你这个土包子,你不懂,这是政治。”
余拔牙在电话里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政治,他对王冰棍说:“这叫饱暖思淫欲,富贵爱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气,有一天突然在外国的一个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脸在游行的队伍里闪现了一下,王冰棍惊讶的目瞪口呆,从此对余拔牙十分崇敬了。当余拔牙打来电话时,王冰棍说在外国电视里看到他时,王冰棍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电话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惊讶地结巴了,像动物一样啊啊地叫了很多声,然后立刻问王冰棍,有没有把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说没有录像,余拔牙在电话里大发脾气了,一口气骂了王冰棍四个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后伤心地说,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竟然没有把他横空出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十分惭愧,一声声向余拔牙保证,以后再有这样的镜头一定录像下来。
此后王冰棍的电视频道紧紧跟随余拔牙的足迹了,余拔牙每到一个国家,王冰棍就锁定这个国家的电视,兢兢业业地寻找游行示威的画面,找到后立刻像是猫盯住老鼠一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电视,手里拿着摇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现立刻录像。
王冰棍看到宋钢站在门外的时候,刚好是余拔牙从马德里坐飞机去多伦多的时候,王冰棍暂时不用盯住电视了,他看到很久不见的宋钢,立刻冲出去把宋钢拉了进来,让宋钢在意大利沙发里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余拔牙的种种奇闻轶事,然后感叹道:
“这余拔牙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一句外国话不会说,什么外国都敢去。”
此刻的宋钢沉沦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隐隐袭来,他口罩上面的眼睛游离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说出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宋钢知道李光头不在这里,林红也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半个小时,又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王冰棍的豪华传达室,王冰棍还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到大门口王冰棍站住了,继续在说着什么,宋钢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宋钢回到我们刘镇以后,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六天的时光。六天里他自己做了六次饭,每天只吃下去一碗米饭,他闭门不出,只是在需要买菜的时候才走上街道,他遇到了不少熟人,这些熟人的片言只语让他朦胧地知道了李光头和林红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麻木不仁。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宋钢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将他和林红所有的合影一张一张看过来,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相册。又找出了父亲宋凡平、母亲李兰、兄弟(233)李光头和自己的全家福照片,这张黑白的照片经历了很多岁月,已经泛黄。宋钢仍然叹息一声,将照片放进了相册,躺到床上泪如雨下了。
混沌了七天后,宋钢的思维终于清晰了,当初李光头、林红和他之间的情感纠葛历历在目,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宋钢终于明白了,林红不应该嫁给他,林红应该嫁给李光头。这样一想,宋钢突然释然了,仿佛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八天的曙光来到后,宋钢坐在吃饭的桌子前,认真地写起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林红的,另一封信是给李光头的。他写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写得对不对,有很多字他都不会写了。他伤感地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他曾经写下过一篇小说,李光头读完后大声赞扬。这么多年下来,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读书不读报,如今突然发现自己连信都不会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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