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之死(10)

2025-10-10 评论

    沃许砍死塞德潘之后,威廉·福克纳的叙述似乎进入了某种休息中的状态,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如同远处的流水声轻微和单纯地响着。叙述和沃许共同经历了前期的紧张之后,随着那把镰刀果断地砍下去,两者又共同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安静之中。当沃许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外孙女一样疲倦了。于是他坐在了窗口,开始其漫长的等待,同时也开始了劳累之后的休息。此刻的叙述展示了一劳永逸似的放松,威廉·福克纳让叙述给予沃许的不是压迫,而是酬谢。沃许·琼斯理应得到这样的慰劳。
    显而易见,福克纳在描写沃许内心承受的压力时,是让叙述中沃许的心脏停止跳动,而让沃许的眼睛睁开,让他去看;同时也让他的嘴巴张开,让他去说。可怜的沃许却只能说出一生中最为贫乏的语言,也只能看到最为单调的情形。他被叙述推向了极端,同时也被自己的内心推向了极端,于是他失去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而叙述也同样失去了描写他内心的语言。
    就像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所从事的那样,威廉·福克纳对沃许心理的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不同的是,福克纳更愿意在某些叙述的片段而不是全部,来展示自己这方面出众的才华和高超的技巧,而且满足于此;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则是一直在发展这样的叙述,最后他们在《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里获得了统一的和完美的风格。

这里要讨论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威廉·福克纳的沃许·琼斯一样有着杀人的经历。不同的是,福克纳只是让沃许举起镰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的是一把更为吓人的斧头。福克纳省略了杀人的过程,他只是暗示地写道:“他手里握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紧接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吃惊地描叙起那位放高利贷老太婆的头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脑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断的方式延长了暴力的过程,当斧头直砍下去时,他还让我们仔细观察了这个即将遭受致命一击的头部,从而使砍下的斧头增加了惊恐的力量。随后他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砍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恶梦般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写组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以不可思议的笨拙去挤压它们,他能够拧干一条毛巾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还能拧断毛巾。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让叙述的高潮遍布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而且没有轻重之隔,也没有浓淡之分。图财害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显然没有沃许·琼斯的平静,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里没有平静,虽然他的叙述在粗犷方面与威廉·福克纳颇有近似之处,然而威廉·福克纳更愿意从容不迫地去讲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是在梦中似的无法控制自己,并且将梦变成了梦魇。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福克纳让沃许坐到了窗前,给予了沃许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后的平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疯狂下去,当高利贷老太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散在两个章节里的近二十页篇幅,来展示这个杀人犯所有的行为,一连串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动作,而不是心理描写。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清醒和神志不清之间,在恐惧和勇气之间,一句话就是在梦和梦魇之间,开始了他杀人的真正目的——寻找高利贷老太婆的钱财。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时候的叙述,比斧头砍向头颅更为疯狂,快速跳跃的节奏令人难以呼吸。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的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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