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写作其实回答了一个由来已久的难题——什么是心理描写?这个存在于教科书、文学辞典以及各类写作和评论中的专业术语,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路标,只会将叙述者引向没有尽头的和不知所措的远方。让叙述者远离内心,而不是接近。威廉·福克纳在其短篇小说《沃许》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故事和福克纳的其他故事一样粗犷有力,充满了汗水与尘土的气息。两个白人——塞德潘和沃许,前者因为富裕成为了主人,而贫穷的沃许,他虽然在黑人那里时常会得到来自肤色的优越感,可他仍然是一个奴隶,一个塞德潘家中的白奴。当这个和他一样年过六十的老爷使他只有十五岁的外孙女怀孕以后,沃许没有感到愤怒,甚至连不安都没有。于是故事开始了,沃许的外孙女弥丽躺在草垫上,身边是她刚刚出生的女儿,也就是塞德潘的女儿。塞德潘这一天起床很早,不是为了弥丽的生产,而是他家中名叫格利赛达的母马产下了马驹。塞德潘站在弥丽的草垫旁,看着弥丽和她身边的孩子,他说:“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马。不然的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塞德潘为格利赛达早晨产下的小公马得意洋洋,他说:“公的。
呱呱叫的小驹子。“然后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女儿:”这个呢?“”是个母的,我觉得。“叙述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个暴力的结束。福克纳让叙述在女人和母马的比较中前行,塞德潘似乎成为了那匹母马的丈夫,格利赛达产下的小驹子让塞德潘表达出了某些父亲的骄傲。而沃许的外孙女弥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奴隶,她身边的孩子虽然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个奴隶。福克纳的叙述为沃许提供了坚不可摧的理由,当沃许举起大镰刀砍死这个丧失了人性的塞德潘,就像屠宰一匹马一样能够为人所接受。
然后,叙述的困难开始了,或者说是有关心理描写的绝望开始了。如果沃许刚才只是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么展示他的内心并不困难,任何简单的叙述都能够胜任,让他告诉自己:“我刚才喝了一杯威士忌。”或者再加上“味道不错”,“我很久没喝了”之类的描叙。
描叙的欲望如果继续膨胀,那么就可以将内心放人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像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经常做的工作——“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为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普鲁斯特善于让他笔下的人物在清闲的时候打发时光,让人物的内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越拉越长,最后做出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总结。
如果沃许刚才举起的不是镰刀,而是酒杯,喝到了上好的威士忌的沃许·琼斯很可能会躺到树荫里,这个穷光蛋就会像斯万那样去寻找记忆和想象,寻找所有喝过的和没有喝过的威士忌,要是时间允许,他也会总结自己,说上一些警句和格言。然而现实让沃许选择了镰刀,而且砍死了塞德潘。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内心,如何去描写?威廉·福克纳这样写道: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上动了一下,恼怒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什么事也没有。”他轻轻地说……
沃许·琼斯显示了出奇的平静,他帮助外孙女喝了水,然后又对她的眼泪进行了安慰。不过他的动作是“笨拙”的,他站在那里的姿态是“硬挺挺”的,而且阴沉。他得到了一个想法,一个与砍死塞德潘毫无关系的想法:“女人……她们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坐在了窗口。威廉·福克纳继续写道:整个上午,长,明亮,充满阳光,也都坐在窗口,在等着。时不时地,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草垫那边去。他的外孙女现在睡着了,脸色阴沉,平静,疲倦,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之后,他回到椅子那儿再坐下,他等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后来他才想起这天是星期天。上午过了一半,他正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过屋角,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地喊了一声,他抬头看见了窗口的沃许,霎时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后便转身逃开了。于是,沃许起身,又踮着脚来到草垫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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