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1)

2025-10-10 评论


“妈妈!”小光明害怕的抬起头来,“你向谁说话呀?”“我同你爸爸说话,”母亲安静的回答说。“他在我们的旁边站着。”小光明越发害怕的向周围望了一眼,又转过来注意着妈妈的眼睛:“妈妈!妈妈!”“别怕,”妈妈柔和的小声说:“你看爸爸在向咱们看哩!”“妈妈!妈妈!”小光明搂抱着妈妈的脖子叫。“我怕,妈妈!”妈妈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昨晚上我正发热的时候看见你爸爸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弟弟,他们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这样的梦我做过不只一次了。告诉我,你记得不记得阿艰身上的血呢?”

“记得。”孩子哽咽说。“我手上的血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还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记得吗?”

“那不是你的血。”“那是阿艰的血沾到我脸上的,可也算是妈妈的血。你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看见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来?”“记得。”

“唉!”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要能够永远的记得就好了!”于是她在孩子的鬓角上吻了一下,抱着孩子,泪眼模糊的凝望着小窗上闪闪的夕阳,久久的不再说话。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艰,忽而想到老陈,忽而想到过去又想到未来,心里边汹涌着悲痛的波涛,胸口打阵的隐隐刺疼。但是当她从眼睛里看出来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脸颊紧贴着孩子的眼睛,用苍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拍着,直到孩子安静的睡熟为止。

小光明在母亲怀里睡熟不久,敌人的飞机群突然轰轰的响着来了。房东老夫妇在窗外向母亲招呼一声,喘着气,哆嗦着,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子。母亲把小光明从怀里叫醒,放在地下,慌慌忙忙的把新近为孩子制备的冬天衣服和那个日记本子,还有几封丈夫的旧信,一起包在一个包袱里,然后左边胳膊上挂着包袱,右手拉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但刚刚走到大门下边,炸弹已经落下来,像一个霹雳在耳边爆炸开了。于是母亲和孩子同时短促的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了。大门和墙壁,和苫在门头上的旧稻草,一齐跟着倒下来,一团黑色的尘雾从地上冲了起来。

整个小市镇在轰炸中颤栗着,毁灭着,烈焰腾腾的燃烧起来了。 七

两个钟头以后,夜幕沉沉的落下大地。负责掩护某集团军撤退的陈剑心团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之后,终于率领着伤亡过半的残余部队冲出重围,黄昏以后来到了小市镇上。他把临时团部设在那座驻扎过野战医院的,被轰炸得残破不堪的大庙里边,决定在这儿稍作休息,因为全团官兵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睡眠,一天多不曾吃下去任何东西了。

陈团长强打精神坐在一张破席上,睁着干涩而发肿的眼睛察看地图。旁边有两个传令兵靠着墙坐在冷冰的砖地上,呼呼的扯着鼾声。他的少校团附高侠民,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纱布,蹲在他的对面,手里边端着蜡烛,望着地图,身子支持不住的前后摇晃,看样子差不多要栽倒下去。陈团长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记号,决定了突围的路线,随即写成几个命令,派高团附立刻亲自把命令送出。高团附出去以后,陈团长仿佛有许多未完的事情压在他心上似的,不能够放心的躺下休息。他不声不响的踱到另外的一间房间里。看见政治指导员和几位团部同事们像一群死猪似的睡在冰冷的砖地上,互相枕着,挤着,他赶忙弯下腰去替他们把军毯盖好,又踮着脚尖儿走了出来。走到院里,他站在甬路上默默的望着被火光照耀成暗红色的有云的天空,心里不由的兴起来无限感触,几乎要落下泪来。从街上传来房屋燃烧的哔剥声,倒塌声,女人的细微哭声;从四围村落里传来不断的狗叫声,偶而还有步枪的声音划破长空。“警戒哨会不会睡觉呢?”他担心的在肚里问着,“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停了一会儿,他焦急的跑到二门口,对着火光望一下手表,对两个打瞌睡的勤务兵说:

“李学贵,马国材,跟我到外边走走!”他们提着手枪,在小市镇周围很快的走了一圈,察看了街上的燃烧情形和附近几个重要地方的警戒哨,便走到竹林旁边。火势正从街上向竹林这方面延烧过来,小光明同母亲所住的房子已经开始从屋脊上冒起黑烟,吐着血红的火舌,发出沉闷的爆裂声了。在竹林边他们发现了三个炸弹坑和一对老夫妇的残破尸首,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极其苦痛而衰弱的一声呻吟。陈团长立刻停住脚步,侧起耳朵听了起来。过了片刻,不曾再听到呻吟声音,于是他们又快步向大庙走去。但刚刚走过竹林,忽然从那座开始被燃烧的宅子的大门口,从木料、稻草和倾倒的墙壁下边,发出来一道嘶哑的,恐怖的,颤栗而无力的啼哭和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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