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妈呵呵呵呵。”这凄惨的哭唤声像刀子刺进了陈团长的心,他顿时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孩子的哭声!”他站住说:“好像刚才听到的呻吟声同他在一个地方!”“是的,小孩子的哭声!”两个勤务兵同时望着倒毁的大门那面说。“走,”团长挥一下手说,“我们去把他救出来!”
他带着两个勤务兵勾回头又穿过竹林,跑到那座埋葬着眼泪与哭声的大门外边。但火势已经快要延烧着大门,一阵浓烟被风卷过来,直扑进他们的喉咙里,而同时火星在他们的头上飞着。勤务兵马国材向后边退了一步,害怕的说:
“团长,快退过来,已经来不及啦!”
“来得及,快点动手!”团长说,自己先跳到了倒毁的大门上边。“团长,”马国材也跳了上去,“你离远一点,让我同李学贵来扒!”“别说话,快点动手!”团长叫着。“李学贵,小心木料砸着下面的孩
子!”
“团长你小心火!”马国材带着感动的颤声又叫。“沉住气,快扒!”
他们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在火与烟的包围中,进行着困难的抢救工作。
四五分钟以后,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轻母亲,已经尽了她对孩子所有的保护力量,在几分钟前呻吟了最后一声,痛苦的离开人间了。原来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压在她的身上,她是被上边塌下来的木料砸伤而死的。小孩子蜷卧在她的身体同墙壁之间,上边有母亲的身体同木门遮着,没有受伤,但也被挤得动转不得。当陈团长同弟兄们扒开了稻草同木料,又移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以后,他们看见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地上侧卧着,脸朝向孩子方面。左手(虽然枪伤还没有十分痊愈)紧抓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齿深深的咬进自己的下唇里边,从嘴里向外边流出来一股鲜血。分明从受伤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挣扎努力,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沉重的木门,并且尽可能的支高一点,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当弟兄们把母亲身子移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流着血丝的眼睛才慢慢合住。火势非常猛烈的向大门扑来,浓烟逼得人不能呼吸。陈团长把小孩子抢到怀里,吩咐弟兄们赶快把母亲的尸首拖离开大门,于是他又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了竹林旁边。等两个弟兄照着他的吩咐把尸首拖到大门前的空场上以后,他们就急急的跑回团部。
刚刚从地上被救起的时候,小孩子曾经www.tianyashuku.Com暂时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别人摆布。但一看见人们把母亲留在空场上,把他单独带走,他便又拼命的哭了起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八
当夜十点钟后,陈团长率领着他的几百名疲惫不堪的队伍离开市镇,继续往西方走了。
在出发之前,关于带不带这个小孩子的问题,陈团长曾经向团附和指导员征求了一下意见。团附和指导员都没有表示主张,只是犹豫的互相观望。因为他们虽然认为在狼狈突围中携带一个小孩子十分麻烦,有意请团长把他丢下不管,但他们素常深知道团长的脾气,没有敢把这意见说出口来。后来团长笑了一笑,抚摩着孩子的脸蛋说道:“没有再考虑的必要,派李学贵负责带着他跟我们一道走吧。”怕团附和指导员说什么别的话,他跟着又叹息一声,添了一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既然从我们手里救活了一个小生命,一个同胞,不能再从我们手里让他死掉!”于是他立刻坚决的转过脸去,望着他的勤务兵李学贵,吩咐他骑着阵亡的刘副团长留下的那匹北口马,把孩子拴在脊背上,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都不准把他丢掉。
在起初的两三天中,小光明经常的微微发烧,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好像是害病似的。他时常从梦中惊得一跳,醒来后张嘴就哭,哭一阵之后又疲惫的伏在李学贵的肩膀上昏昏睡去。听见人提到“妈妈”两个字儿他就哭;听见了飞机的或类似飞机的声音他也哭;每逢看见一位逃难的年轻太太有点儿像妈妈,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起来,最后还是哭。陈团长嘱咐李学贵好生的看顾他,抚慰他,多买些糖果装在饭包里好随时拿给孩子吃。“他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小孩子,”团长又特别嘱咐说,“不管他怎样哭,不准你吓唬他!”小光明也算懂事,每当紧急时候李学贵吩咐他不要做声,他都能十分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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