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3)

2025-10-10 评论


陈团长在一次休息时候,把小光明的母亲的日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把小孩子放在大腿上,揩去了他的眼泪和鼻涕,不住的抚摩着他的黑油油的柔软的头发。陈团长的太太和孩子被敌人隔断在河北故乡,已经有半年多不通音信。在记忆中,他的孩子和小光明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着鲜红的圆脸颊,高鼻头,大眼睛,宽广的前额,并且还有着同样的眼泪和哭的姿势。他的孩子比小光明约摸大两岁或三岁,三年多没见面,现在不知道长多高了。半年前孩子在她妈妈的来信后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附了一笔:“大宝问爸爸好!”想起来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又细味着刚才在日记上读过的那些纪事,陈团长差一点忍不住流下泪来。

部队平安的越过了平汉铁路,沿着襄花公路的附近继续前进。陈团长沿途又收容了十几位男女同志,年纪都不到二十岁。他们是部队中的政工队员,因为缺乏突围经验,脱离了自己的团体或部队,三个两个一起的向西方奔走。其中有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名叫苗华,面皮紫红,有着特别宽阔的肩膀和饱满的前胸。当部队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陈团长发现他仰卧在山溪旁的青草地上,睡熟得同死人一样。他差不多将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只剩下一套破烂的军服穿在身上;没有鞋子和袜子,两片赤光的脚掌上被尖石子

划破了几道伤口,向外边渗着血液。陈团长叫了几声没把他叫醒来,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他迷迷糊糊从地上站起来,向陈团长望了一眼,像失去重心一样的又栽倒下去。看见他的困乏的样子,陈团长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拉他一把,使他重新踉踉跄跄的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离开家乡几千里来到战地工作的南方学生,属于一个师政治部的政工团体。被敌人冲散后,他们原有三个同志一道往西走,后来一个同志在中途失散,一个同志在路上被敌人的www.tianyAshuku.com飞机用机关枪射中要害,他曾经不顾危险的拖着受伤者跑了半里多路,那位同志终于因为流血过多,在一个小树林里死去,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陈团长问他愿不愿跟队伍一道走,他喜出望外的答应了。团长像父亲一样的轻拍着他的肩膀,很开心的打量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光赤的双脚。忽然陈团长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包子,用脚尖踢了一踢,好奇的向青年询问道:

“喂,是书吗?”青年同志天真的笑了笑,把那个放在草中的灰布包拾起来,背在身上,说:

“什么好东西全都丢掉了,只有这几本书没肯丢掉。”团长看着青年的脸孔笑了起来:“几本什么书会这样宝贵?”“一部历史书,几本社会科学书和哲学书,还有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肯把它们丢掉?”“为什么要丢掉?”青年用闪着光辉的眼睛笑着。“这是我的武器,为什么要轻易丢掉?”

“武器?你遇着敌人时用书去打他们吗?哈哈哈哈。”“你不要笑,”青年叫道,“这几本书确实比一挺机关枪还要重要!”陈团长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把这位名叫苗华的大孩子立刻带到队伍里,派做了那十几位青年同志的临时队长。

自从部队里收容了这一批男女同志,夏光明就逐渐的活泼起来。十几个大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不断的逗他说话,逗他笑,逗他玩耍;只要他们有了比较好吃的东西,总要留下来一点给他。特别是那位刚满十七岁的女同志叶映晖,她像一位姐姐似的照顾他,关心他,成了他的保护人。一到部队休息的时候,叶映晖就从李学贵手里把孩子要过来,抱来抱去,叫孩子称她“大姐”。她答应到襄阳或枣阳时给小光明买小皮球,洋娃娃,一套草绿色的小军装,唯一的交换条件是要他别再动不动就撇嘴哭泣。小光明对于她也特别亲热,他从她的爱抚中感到了母爱的甜蜜温暖。有一次小光明正在大姐怀里受着温柔的抚爱,忽然伤心起来,低声的告诉大姐他想念妈妈。叶映晖怕他哭泣,哄着他说:“别想,别想,过几天就可以同妈妈见面了。”但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从长长的睫毛上静静的落下来两滴泪珠,抽咽了一声说:“妈妈死了!”叶映晖赶快擦去了他的脸颊上的泪,用力的把他抱紧,脸孔紧贴着他的脸孔。“不,”她说:“妈妈没有死。妈妈在前面等着咱们哩。”孩子尽力的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泪珠成串的向脸上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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