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叶映晖又努力的哄着说,“妈妈走的快,在前面等着咱们,再过几天就会见面了。”
“妈妈死了!”孩子不相信的抽咽说。“不,妈妈死了又活了。”“我要妈妈活!要妈妈活!”
“是的,妈妈活了,妈妈永远也不会死的!”叶映晖的胸腔里泛起来一阵酸痛的波涛,一直涌满到喉咙管里。她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低下头去,用刚才替孩子擦过眼泪的手掌去擦她自己的眼睛。小光明虽然知道这叶映晖对他说的只是安慰话,但直到很久以后总暗暗的希望着妈妈复活,哪怕是只让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时常在夜里梦见妈妈,也梦见爸爸和阿艰;有时他扑进妈妈怀里,放声大哭,醒来后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悄悄的告诉大姐:
“大姐,我又看见妈妈了!” 九
在汉水流域的战地上,在出击和撤退,工作和学习之中,两年的时光像汉水一样的奔流过去。两年的时光在成人身上往往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在孩子们身上,那变化就非常显著。孩子们正如wwW.TianyaShuku.Com豆芽儿一样,稻苗儿一样,春天的柳枝儿一样,雨后的嫩笋儿一样,一天一个样儿的成长着,任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发育阻止,除非是将他们的生命残害。
在短短的两年中,这一群大孩子都变成了更健壮的青年人,矮的长高了,软弱的长得坚实了。在前线上,他们像生龙活虎一样的工作着,再不会因体力不济和缺乏经验而失踪和落伍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在大孩子们的照料和教育之下,很快的成长起来,可以参加演戏,参加歌咏,还可以帮助叶映晖做许多工作。全军中几乎没人不认识这可爱的孩子。前线上有很多老百姓同他相熟,女人们更爱传播他的故事。我离开前方以后,时常从朋友们的信件中得知他的消息。过了一年,我又看过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一次。陈团长把小光明的像片赠我一张,并且告诉我这孩子更可爱了。
从那次同陈团长见面以后,我一直不曾再得到关于这孩子的任何消息,已经匆匆的整四年了。在这四年中,汉水前线上又打过几次严重的败仗,国共两军也不断发生冲突。在这四年中,在我们生活的地区里,不管是前方或后方,政治工作普遍的遭受摧残,除作为某些纪念节日的点缀之外,无边宽阔的国土上看不见抗日的标语,听不见救亡的歌声。如今,我多么想知道:那一个政治队还存在么?那一群青年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到哪儿去了?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的消息!
鸡子在窗外叫了。远处已经有起早的人的声音了。我从小箱中拿出来小朋友的那张像片,放在我的面前。他的左右和背后站立着大群的农村孩子。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前方凝望。他的嘴角含着微笑,但眉头上仿佛轻轻的带着忧郁。对着这像片我看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喃喃的说:
“孩子,我为你祝福!!”初稿脱稿于一九四二年春,在大别山中,改定稿成于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一日黎明,时在成都。
(原载1946年2月《抗战文艺》)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
一
一九四○年的春天,我还在鄂北前线工作。有一天上午,我骑了一匹马从军部出发,去二十里外访问一个政治工作队。当我快走进政工队所驻的村庄时,听见从村庄里飘扬起一群孩子的歌声。我在马肚上踢了一下,很快的跑进村庄,一直向唱歌的空场上跑去。在空场外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跟来的马伕,我不声不响的走到一个作指挥的孩子背后。这孩子约摸有十岁之谱,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我知道这孩子就是夏光明,关于他的故事我在军部中听到很多,这次来访问这个政工队也打算顺便的看一看他。但为着不打扰他的工作起见,我没有惊动他,静静的参观他怎样教一群孩子唱歌。正像那些围绕在孩子们周围的老头子、老婆子、年轻的男女一样,我的脸上也绽开了欢喜的笑。我的嘴无法合拢。我的心被感动了。
学歌唱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多个:顶大的不过十二三岁,顶小的有五岁模样。这里边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虫,但全体都没有进过学校。那些年纪较长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们的脑后披着小小的旧式发辫,戴着肮脏的小耳环(没有耳环的就用线穿在耳垂上),穿着破旧的红绿棉袄,有些还被父母把脚尖缠成圆锥形。女孩子们都有点胆怯;当旁观者的眼光落在她们脸上时,她们就显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形;他们是胆大的,顽皮的,对于别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们的衣服比女孩子们的更要破烂,特别是肘弯和膝盖破得更凶,有的露着棉花,有的露着灰垢的黑皮肤。他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却穿着单小衫,好像太阳的热度在他们一群中并没有标准。尤其奇怪的,不管他们穿棉袄也罢,穿单小衫也罢,差不多全不爱扣扣子,露出来又脏又黑的,鼓腾腾的大肚皮。还有的只穿一件破棉袄而不穿裤子,不穿鞋袜,上身和下身同时过着冬夏两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癞痢头,有好些患着眼疾,而大部分都拖着鼻涕,脖颈上满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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