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5)

2025-10-10 评论

  孩子们随着指挥的手势摇动着脑袋,有些连身子也不自觉的左右的摇来晃去,以应和歌声的节拍。虽然他们还不能使自己的歌声同别人的高低快慢谐和一致,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年纪太小,有的正在换牙,发音都极不清楚,然而他们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学习着,每个孩子对于学习唱歌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快活。其中有一个男孩子不过五岁模样,穿着一件绿色的小棉袄,从两只袖口和两条肘弯的破烂处,扯出来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领口下边的前襟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东西,那是鼻涕,口水,饭渣,以及各种灰垢的混合物,干了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小脑袋又圆又胖,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的两个脸蛋儿红鲜鲜的,虽然有许多灰垢在上面,却依然显得是那么可爱,会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亲他一亲。他的整个的小身体都在左右的摇晃着,攒着小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唱歌。大概他还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词的意义,所以细细听来,他只不过是随着别人胡唱罢了。他咬字不清,时断时续,到每一个稍长的句子末尾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几乎使别人听不出来。有时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随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声停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望观众,望望指挥得十分起劲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小拳头揉揉眼睛,又揉揉前额上的汗珠子。但是,虽然一直到这支歌子唱到底都没有机会再跟随上去,他的小身子却仍然跟着同伴们左右摇晃,小嘴唇不时的忽然一张,模糊的唱出来几个字儿。到歌子唱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大家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于是用破袖头擦去了从上嘴唇拖下来的两条鼻涕。我一直等唱完许多歌子,夏光明向孩子们宣布散会以后,才开始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战地记者,并称赞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在政工队住了两天,我同他玩得极熟。后来我转往师部,遇见了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他的义父又供给我不少材料,使我对他的动人的身世更加清楚。

  二
  我们的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济南人,生长在相当幸福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都很年轻,一向都在济南过着安静的教书生活。当济南快要沦陷的时候,夏光明跟着父母辗转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庆。靠父亲的几位朋友帮忙,母亲在安庆做了小学教员,暂时的安定下来。不久,父亲夏纪宏回到徐州,参加了部队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围,父亲失踪,以后就没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说夏纪宏在突围的时候死掉了,也有人说他回到山东去打游击了,没人晓得他到底还活着没有。
  夏光明有一个弟弟叫做阿艰,是开始逃难的前几个月在济南生的,所以父亲就在临别故乡时给他起这个名子作为纪念。父亲离安庆往徐州时候,阿艰已经会在地上爬,也会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妈。阿艰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的长着,长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圆轴轴的像嫩藕一样,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样(假若螃蟹有那样嫩白就更好了)。他的两个脸蛋儿早晚都红鲜鲜的,隔着又嫩又薄的皮肤可以看见许多细微的红色血管,像花瓣上隐约可以望见的细脉一样。爸爸和妈妈很爱阿艰,我们的小朋友也很爱他的弟弟;他们常常的逗着他笑。当笑的时候,他的脸蛋上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酒涡儿。爸爸和妈妈常常轮流的在阿艰的酒涡上吻着。越吻他越笑,口水从张开着的红鲜的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而他的头也高兴得忽而转向爸爸,忽而转向妈妈。每天早晨,阿艰醒得比谁都早,当乌鸦在树枝上开始叫的时候,阿艰就睁开眼睛,吃一阵奶,然后闹着要妈妈抱他起来。正如在晚上他爱看灯亮儿一样,在早晨他爱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渐的明起来,阿艰也跟着格外的高兴起来,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有时兴奋得把两只小胳膊猛力的挥动着,并且不住的耸动着身子。每天早晨,当爸爸从床上坐起的时候,阿艰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面孔,望清楚后就突然笑起来,呀呀的叫起来,伸着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艰也时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够抱一抱弟弟,但妈妈却老是不准他抱。妈妈说:“乖乖,弟弟是个小胖子,你抱不动他;一抱,就连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坚持要抱,妈妈只好把弟弟放在他怀里,她自己在一边小小心心的照顾。小光明脚步蹒跚,喘起气来,妈妈就忙的把阿艰接过去了。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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