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6)

2025-10-10 评论

  爸爸从安庆动身的时候,妈妈抱着阿艰,衣角上牵着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里多路。在一个三岔路口,爸爸同妈妈站住说了几句话,爸爸含着眼泪勉强的微笑着,坐上洋车朝北走了。阿艰伸着两只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着,挣扎着,要妈妈追赶爸爸。妈妈快步的赶了两步,低声的呼喊爸爸说:“阿艰要你哩,你不要把他亲一亲就走吗?”爸爸没说话,眼圈儿忽然红了。但他并不把阿艰接过去,他一面向阿艰拍着手,装着要抱阿艰,一面催促拉洋车的快点走。阿艰起初见爸爸对他拍手,以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着;后来见爸爸的车子走得更快,愈离愈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几辆漂亮的汽车从城里疾驰出来。有一辆汽车上除载着几位十分阔气的摩登太太和小姐外,还载着一条外国狗。妈妈慌忙的拉着小光明躲到路旁,麦苗儿漫到他的膝盖上;妈妈就同他站在麦田中,用眼睛送着爸爸的背影。阿艰继续哇哇的大哭着,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面挣扎,含糊不清的叫着爸爸。妈妈一面继续哽咽的哄着阿艰,一面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洋车影子,不时的用手绢擦去眼泪。正在这当儿,空袭警报像鬼哭一样的开始响了,跟着,人们从城里边像潮水似的涌了出来。爸爸忽然从洋车上竖直身子,扭回头来,好像要嘱咐什么的向送行者挥了挥手。妈妈正要举起手回答爸爸,爸爸的车子已经走过了一排小树,走下了洼地。他们从此再没有望见过爸爸的影子。虽然小光明同妈妈极力向远处望去,也只望见蓝天的弧形边沿同绿色的原野的苍茫接合处,那儿,淡墨色的树林上有几块静静的乳色浮云。
  徐州失守以后,妈妈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时常一个人偷偷哭泣。就在这一年夏天,敌人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安庆。因为没有钱,阿艰又有病,妈妈还没有拿定主意往什么地方逃,敌人就把安庆占领了。过了一个多月,阿艰病好了。妈妈弄到了路费,带着两个小孩子逃出安庆,打算通过敌人的防线逃往武汉。不重要的行李丢在安庆,重要的雇一个在安庆相识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妈妈自己抱着阿艰,小光明牵着妈妈的衣服,跟着另外几个老百姓一起逃难。那时候沿江战事非常激烈,他们谨慎的寻找着没有战事的地方走。有时候雇到人背负小光明,他们每天还可以走五十里左右;倘若人雇不来,或对于前边的情况不明,往往只能走一二十里。太阳愈是毒热,行路愈是艰难,愈是危险,阿艰就愈是哭泣。妈妈常常一边走,一边哄阿艰,一边流泪。小光明的两只小脚全走肿了,但是怕妈妈更加难过,他噙着满满的两眶眼泪不哭。有时万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来,只要是妈妈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只要是他听见妈妈难过的叹息一声,或看见她落下眼泪;只要是听见妈妈对他抚慰两句,或稍稍恐吓一声——他就赶忙努力的把哭声止住,喉咙管蹩得挺粗。
  “可别哭,叫鬼子听见了!乖乖是好孩子,”妈妈哽咽说,“等到汉口时妈妈给乖乖买个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
  “给弟弟也买一个,”小光明回答说。但一张嘴就忍不住抽咽两声,掉下来几滴眼泪。
  在第十天,他们才走到敌人占领区的边沿上。那里离开江岸很远,也不临公路,没有战事,不过敌人却警戒得十分严密。在白天,不敢从敌人的封锁线上通过,他们藏匿在附近的村子里,直候到黄昏以后。这天晚上有朦胧的月色,十分闷热,月亮时时被流动的云块遮住。妈妈抱着阿艰,雇了个姓陈的农人背负着小光明,同逃难的同伴们顺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前进。刚走上一个岗坡,突然从离这条小路不到半里远的村子里发出来一声凶暴的喝问:“哪一个?”难民中有人用颤栗的哀求的口气回答说是老百姓,有人慌乱的准备逃奔。
  “站住!”
  这喝声像霹雳似的震得大家打一个寒颤,都没命的向岗下和稻田里奔跑起来。但跟着这喝声后面,轻机枪哒哒的从村边响了。
  有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被别人冲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个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脚,在地上乱滚着,发出来垂死的,颤栗的哭叫。小光明的妈妈向前边跑了几步,忽然听见小光明在后边凄惨的哭唤她,她立刻转过身来,看见小光明被抛弃在路边,正一边哭唤着,一边挣扎着站立起来。妈妈正要去拉他的时候,一颗枪弹穿透了她的左手掌,穿透了阿艰的心脏,又从右边的衣襟上穿过。妈妈惨叫一声,倒在路旁的干涸的水沟中。阿艰从她的胸口上滚下去,一只小手重重的压在她的嘴上。当事变的前一秒钟,阿艰还十分安静的睡熟在妈妈怀里,两片小嘴唇不时的在梦中发出来隐约的微笑,还发出来吃奶的动作和声音。突起的枪声把他的小身子惊得一抖,但刚刚哭了两声,就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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