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出于一种本能的动作,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着血液的地上。他一边干哑的哭唤着“妈呀!妈呀!”一边迅速的向妈妈的身边爬去。机关枪停止扫射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了村子。小光明恐怖得浑身颤抖,从妈妈的肚子上爬过去,钻进湿润的稻田里边,差不多连呼吸都要停止。转眼之间,有一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伪军,托着带刺刀的步枪跑来了。
月色凄凉的照在原野上。几条狗在附近的村落里汪汪的吠着。从稻田里散出来一种发热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够呼吸的郁闷气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气息,血腥气息,在一起凝结起来。一个老头子躺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股鲜血从他的裂开的胸脯上向外流着,不过他的眼皮却像在眨呀眨的。另一个年轻人死在他的旁边,露着牙齿,一只眼睛可怕的睁得挺圆,另一只眼睛被打成一个大洞,脑汁混和着血液从里边向外流着。他们倒下后再没有发出来一点声音,一丝从原野上吹过的闷热的晚风就把他们最后呼出的一口气带走了。
离他们几步外,躺着那个怀孕的妇人和她的弟弟,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她在患难中的唯一亲人。当枪弹打中这孩子的胸部时候,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绝望的说出来最后一句话:“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并没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敌人跑来时他还在地上挣扎,眼睛痛苦的望着他的姐姐,频频的动着嘴唇。那个怀孕的妇人因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挣扎着,滚动着,小声呻吟着。她曾经试着坐起来,用手去搀她的弟弟,但刚刚翘起来身子就失败了,不得不抱着肚子倒下地去。
日本兵指挥着两个伪军把怀孕的年轻女人从地上拖起来,浑身上下搜一遍,不管她怎样的哀求饶命,用刺刀把她刺死了。把那些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搜了一遍,他们就转过来用手电照了照躺在路旁边水沟中的一对母子。他们看见妈妈的手和胸脯上满是鲜血,认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里藏的钞票,又照她的头上踢了一脚。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个快要断气的男孩子旁边,照他的鬓角上刺了一刀,然后叫两个伪军把人们抛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踏着骄傲的步子走回村庄。
三
过了几分钟,小光明身子哆嗦着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妈妈的旁边。一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孔,一边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声叫:
“妈!……妈!……”
妈妈没做声,仿佛是睡熟了。月亮愁惨惨的躲进了乌云后,原野上顿时昏暗了。他看不清妈妈和弟弟的脸孔,不知道妈妈和弟弟究竟是死了还是不敢做声。一阵旋风忽然从死尸旁带着沙沙的响声扫过,卷起来的灰尘和草茎打在小光明的脸和眼睛上,使他越发的恐怖起来。他伸手抓紧了妈妈的头发,爬到妈妈的肩膀上,准备要拚命的大声哭叫。但是听见了他喉咙咯咯的响声时,妈妈赶快在地上轻轻的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哭叫。
“妈妈!”小光明对着妈妈的耳朵,哽咽的悄声叫:“我怕,我怕,妈妈!……”
妈妈又把头摇了摇,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十分痛苦而低弱的呻吟一声。小光明实在忍不住,在妈妈的耳朵边哭着说:
“我们跑吧,妈妈!……”
妈妈悄悄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向远处听一听。不管头多么晕眩,她终于用右手抱紧阿艰,挣扎着站立起来。
“抓住我的衣服,”妈妈悄声吩咐说,“跟着我慢慢走,不准做声!”
她弯着身子,等孩子抓紧了她的衣襟以后,便偷偷的上到小路上,从一个死尸的头上踏过去,腿颤着,身子摇晃着,不露一点声音向岗下逃走。她的左胳膊差不多是毫无知觉的垂挂着,鲜血不止的从手掌上向下淌着,一步步的滴落在路上。小光明就常常踏在妈妈洒下的血迹上。
幸而月光很久没有从云里出来,他们的逃跑不曾被村边的哨兵发现。约摸走了有一里多路,在一个小石桥上他们遇见了那个雇来背负光明的农人老陈。原来当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抛下小光明只顾他自己逃命;等跑了两三里路,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责任,想起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位怀抱婴儿的母亲。他良心上立刻受了很大的责备,于是不顾危险的回头来寻找他们。在小石桥上和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起来。“我,我,”他说,“我真是!我真是!我当时一慌张……”说着,他赶忙弯下身子去抱小光明,多毛的脸颊一直触到孩子的前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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