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接过去这一个!”妈妈痛苦不堪的颤声说,忍不住呻吟两声。农人把阿艰接去抱在怀里:“孩子没有哭?”
“睡熟了,谢天谢地!”妈妈深深的叹息一声,落下来一串眼泪。
“孩子实在乏得很,”农人叹息说,“那么响的枪声会没有把他惊醒!”
“好像听见他哭了一声,跟着又睡着了。”
农人老陈把阿艰抱得紧紧的,使小孩子的头部紧压在他的毛胡胡的胸脯上。但忽然他惊骇的望着孩子的身上,叫着说:
“呀!这孩子身上的……是尿还是血?”
“血呀,唉!”母亲衰弱的回答说,用右手把受伤的左手拿起来看着,痛苦的呻吟起来。
“哪儿来的血呀?”老陈没有注意母亲,继续审视着孩子的小身子和脸孔,害怕得打颤的问。
“不要紧,”母亲低声说,“我的左手受伤了!??”“啊呀,吓!吓!”老陈小声的连连叫着,弯下身子去看她的那只流血
的手。“快快!”他吃吃的说,“用布条把手腕扎住!??”“不要紧,让我喘一口气再走吧。”月光又明亮起来,宇宙显得可怕的静寂。桥下面汩汩的响着流水,微微
波动着的水面上闪亮着幽静的银光。风丝从稻穗上沙沙吹过,稻田边的幽暗处低飞着青色萤火。青蛙坐在稻田里,偶而咯咯的叫一声两声,好像是叹息一样。
年轻的母亲因为疼痛咬紧了牙齿,望一望小光明,又转过去对阿艰注视一会儿。忽然有一种不幸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神情慌张的向老陈颤声说:
“你快摇一下小孩??”老陈把怀里的小孩子摇了一摇,十分诧异。又慌乱的把自己的多毛的脸
颊挨近了阿艰的冰凉的小鼻头,于是他嘴唇痉挛的望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怎么样???唉,你快说呀!??”“他,他,他怕是??”老陈像傻子似的直看着母亲的眼睛。“不会的!”母亲吃力的说:“你再摇一摇!”老陈突然蹲了下去,哭着说:“呵呀,孩子死了!”母亲像疯了似的伸出右手,从农人的怀里抢过孩子去,一边拼命的摇晃
着,一边用颤栗的哭声叫着:“阿艰!阿艰!我的乖乖!
??”她随即瘫软的坐在地上,把小尸体放在大腿上,脸孔压在孩子的紧闭的
眼睛上,不顾危险的放声的哭了起来。小光明站在母亲面前,一边哭,一边
断续的叫着:“妈妈!妈妈!??”
敌人的哨兵听见哭声,开了两枪,枪弹带着尖锐的啸声从小石桥的上空
飞过。那位善良的农人立刻把阿艰从母亲怀里夺过来放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抱起来小光明,一只手把母亲从地上拖起来,恐慌的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他们要??追来了!??”
但刚走了几丈远,母亲又拚命的挣扎着转回身子,声音嘶哑的哭着说:“把阿艰带走!把阿艰带走!我要把我的孩子带走呵!??”月色忽然出奇的皎洁了,照耀在母亲的脸孔上。她的头发披散着,眼泪
纵横着,嘴上和鼻尖上带着鲜血,这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被阿艰的小手抹的。
小光明看见妈妈的脸孔,恐怖而且难过的哭起来,在老陈的怀里挣扎着,要随着妈妈回到小桥上:
“我要阿艰!我要弟弟!我要??呵呵??”老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着阿艰,右手拖着母亲。
他们又逃了五六里路,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老陈在这村子里有一家亲戚,据说是他祖母的娘家,从老辈儿就替主人家种地过活。走进屋子,母亲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显得十分衰弱,脸皮黄得像蜡渣一样。多亏这家老百姓赶忙把母亲放在床上,用布条包扎了伤口,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并且用粗麦面做了两碗稀面汤让她喝下。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围绕在她的周围,关心的望着她,问着她,女人们偷偷的落着眼泪,老头子不住的摇头叹气。母亲稍微的恢复了一点精力以后,艰难的坐起来,要人们从地上把阿艰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
于是又暗哑的低声的呜咽起来。小光明站在床边,望望妈妈,望望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家老百姓恐怕他们天明后被敌人发现,赶忙用一张小竹床绑做担架,让母亲同小光明躺在上边,送他们连夜赶路。
在大家忙着安排担架的时候,那位背负小光明的农人已经偷偷的跑到池塘边,将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污洗净。他不忍离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愿继续的伴送他们。他家里只有一个拐脚的泥水匠弟弟,老母亲去冬死掉,所以并没有什么牵挂。小光明的母亲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实在多亏他随身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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