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23)

2025-10-10 评论

  “这是奎宁丸,救急水没有买到,他永远不再回来了!”“老陈准是挨打了!”洗衣服老婆子又接着说。“他脸上有两道红鲜鲜的血印子,领口也给撕叉到胸口上,真是要命!”
  不等老婆子把话说完,母亲就拉着孩子跑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出来,神经失常的靠在大门框子上,望着空阔的晚秋原野,像哭泣一般的低声的从牙齿缝里发出来一阵惨笑。
  在大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她拉着孩子,抽咽着走回屋去,伏在桌上,一边流泪,一边在日记本上写道:为着孩子,我决定不顾一切困难,明天五更离开此地。真不幸,如今手上的枪伤还没有痊愈,虐疾又来光顾!正到急难时候,老陈又永远的离开了我,使我在兵荒马乱中找不到一点帮助。假若在路上遇到不幸,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孩子平安。但是,假若我死了,这可怜的孩子又将怎样活下去?唉,我简直不敢想啊!
  宏啊,想起你,想起阿艰,想起过不完的苦难日子,我的心要疼得碎裂了!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不能够继续写下去,她伏在日记本上呜咽起来。有几行字被她滴下的眼泪浸湿,弄得笔画模糊,几乎不能够辨认出来。午饭没有做。母亲连一口东西也没有吃下肚子,只给小光明煮了四个鸡蛋,又问房东老太婆要了半碗米饭。幸而吃下去奎宁丸以后,下午没有再发冷发热,使她向命运挣扎的勇气增加了不少。但是她一直愁眉不展的坐在床上,把小光明抱在怀里,心中十分痛苦的胡思乱想。有时感到心口窝一阵酸疼,于是她静静的注视着孩子的眼睛,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拿起来孩子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眼睛下面;孩子懂得了妈妈的意思,便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妈妈的眼泪在起初总是越擦越多,直到孩子撇一撇嘴唇要开始哭泣时候,她才打个哽咽,自己动手把眼泪擦去,坚忍着不让它再流出来。然而也往往仍不免有一两滴余泪突然一闪,滴落到孩子的脸上。后来她心中寂寞而忧愁得不能忍耐,便带着悲伤的口气向孩子问道:
  “乖乖,我万一死了你想不想我?”“妈妈不会死,”小光明十分难过的回答。“万一死了呢?”“不死!不死!永远不死!”
  母亲凄惨的笑了笑,把滚在小光明眼角里的泪珠擦掉,继续问道:“你想爸爸不想?”
  “想。”“爸爸还会回来么?”“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鬼子打跑以后。”“爸爸回来你快活不快活?”“快活。”
  “可是爸爸要问到阿艰的,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我不知道。”“唉,傻孩子,你为什么不知道?”
  小光明望一下母亲的眼睛:“我说,妈妈,我就说弟弟在活着!”
  “要是爸爸问弟弟在哪儿,怎么办呢?”小光明想不出办法来,突然把脸孔埋进妈妈的怀里,说:“我不知道!”
  母亲用右手抚摩着孩子头顶,暗暗的落着眼泪。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母亲慢慢的抬起头,望着空中,哽咽的低声说道:“纪宏!假若我们都能够活到胜利以后,见面时你会不会因为阿艰的死去而责备我呢?我知你最爱阿艰,你会比我还要伤心的!”
  “妈妈!”小光明害怕的抬起头来,“你向谁说话呀?”“我同你爸爸说话,”母亲安静的回答说。“他在我们的旁边站着。”小光明越发害怕的向周围望了一眼,又转过来注意着妈妈的眼睛:“妈妈!妈妈!”“别怕,”妈妈柔和的小声说:“你看爸爸在向咱们看哩!”“妈妈!妈妈!”小光明搂抱着妈妈的脖子叫。“我怕,妈妈!”妈妈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昨晚上我正发热的时候看见你爸爸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弟弟,他们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这样的梦我做过不只一次了。告诉我,你记得不记得阿艰身上的血呢?”
  “记得。”孩子哽咽说。“我手上的血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还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记得吗?”
  “那不是你的血。”“那是阿艰的血沾到我脸上的,可也算是妈妈的血。你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看见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来?”“记得。”
  “唉!”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要能够永远的记得就好了!”于是她在孩子的鬓角上吻了一下,抱着孩子,泪眼模糊的凝望着小窗上闪闪的夕阳,久久的不再说话。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艰,忽而想到老陈,忽而想到过去又想到未来,心里边汹涌着悲痛的波涛,胸口打阵的隐隐刺疼。但是当她从眼睛里看出来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脸颊紧贴着孩子的眼睛,用苍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拍着,直到孩子安静的睡熟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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