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25)

2025-10-10 评论

  四五分钟以后,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轻母亲,已经尽了她对孩子所有的保护力量,在几分钟前呻吟了最后一声,痛苦的离开人间了。原来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压在她的身上,她是被上边塌下来的木料砸伤而死的。小孩子蜷卧在她的身体同墙壁之间,上边有母亲的身体同木门遮着,没有受伤,但也被挤得动转不得。当陈团长同弟兄们扒开了稻草同木料,又移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以后,他们看见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地上侧卧着,脸朝向孩子方面。左手(虽然枪伤还没有十分痊愈)紧抓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齿深深的咬进自己的下唇里边,从嘴里向外边流出来一股鲜血。分明从受伤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挣扎努力,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沉重的木门,并且尽可能的支高一点,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当弟兄们把母亲身子移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流着血丝的眼睛才慢慢合住。火势非常猛烈的向大门扑来,浓烟逼得人不能呼吸。陈团长把小孩子抢到怀里,吩咐弟兄们赶快把母亲的尸首拖离开大门,于是他又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了竹林旁边。等两个弟兄照着他的吩咐把尸首拖到大门前的空场上以后,他们就急急的跑回团部。
  刚刚从地上被救起的时候,小孩子曾经暂时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别人摆布。但一看见人们把母亲留在空场上,把他单独带走,他便又拼命的哭了起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八
  当夜十点钟后,陈团长率领着他的几百名疲惫不堪的队伍离开市镇,继续往西方走了。
  在出发之前,关于带不带这个小孩子的问题,陈团长曾经向团附和指导员征求了一下意见。团附和指导员都没有表示主张,只是犹豫的互相观望。因为他们虽然认为在狼狈突围中携带一个小孩子十分麻烦,有意请团长把他丢下不管,但他们素常深知道团长的脾气,没有敢把这意见说出口来。后来团长笑了一笑,抚摩着孩子的脸蛋说道:“没有再考虑的必要,派李学贵负责带着他跟我们一道走吧。”怕团附和指导员说什么别的话,他跟着又叹息一声,添了一句:“‘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既然从我们手里救活了一个小生命,一个同胞,不能再从我们手里让他死掉!”于是他立刻坚决的转过脸去,望着他的勤务兵李学贵,吩咐他骑着阵亡的刘副团长留下的那匹北口马,把孩子拴在脊背上,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都不准把他丢掉。
  在起初的两三天中,小光明经常的微微发烧,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好像是害病似的。他时常从梦中惊得一跳,醒来后张嘴就哭,哭一阵之后又疲惫的伏在李学贵的肩膀上昏昏睡去。听见人提到“妈妈”两个字儿他就哭;听见了飞机的或类似飞机的声音他也哭;每逢看见一位逃难的年轻太太有点儿像妈妈,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起来,最后还是哭。陈团长嘱咐李学贵好生的看顾他,抚慰他,多买些糖果装在饭包里好随时拿给孩子吃。“他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小孩子,”团长又特别嘱咐说,“不管他怎样哭,不准你吓唬他!”小光明也算懂事,每当紧急时候李学贵吩咐他不要做声,他都能十分听话。
  陈团长在一次休息时候,把小光明的母亲的日记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把小孩子放在大腿上,揩去了他的眼泪和鼻涕,不住的抚摩着他的黑油油的柔软的头发。陈团长的太太和孩子被敌人隔断在河北故乡,已经有半年多不通音信。在记忆中,他的孩子和小光明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着鲜红的圆脸颊,高鼻头,大眼睛,宽广的前额,并且还有着同样的眼泪和哭的姿势。他的孩子比小光明约摸大两岁或三岁,三年多没见面,现在不知道长多高了。半年前孩子在她妈妈的来信后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附了一笔:“大宝问爸爸好!”想起来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又细味着刚才在日记上读过的那些纪事,陈团长差一点忍不住流下泪来。
  部队平安的越过了平汉铁路,沿着襄花公路的附近继续前进。陈团长沿途又收容了十几位男女同志,年纪都不到二十岁。他们是部队中的政工队员,因为缺乏突围经验,脱离了自己的团体或部队,三个两个一起的向西方奔走。其中有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名叫苗华,面皮紫红,有着特别宽阔的肩膀和饱满的前胸。当部队在一个山坡上休息的时候,陈团长发现他仰卧在山溪旁的青草地上,睡熟得同死人一样。他差不多将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了,只剩下一套破烂的军服穿在身上;没有鞋子和袜子,两片赤光的脚掌上被尖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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